八、西天寨
俗话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话一点儿不假。弥勒崖高达数十丈,但在石板头,还只是庞大山脉的一个角落。在它上方,是一座长满柏树和荆棘的高坡。坡高百丈,逶迤西去,似与天齐,故名西天寨。山南有一段数丈高的峭壁,这便是远近闻名的李四绝。
据说汉朝的时候,在十多里外的采桑一带,有一个叫李四的人以养蚕为业。一天,他背着竹篓攀上高寨,发现峭壁半腰有棵桑树,盘根错节,枝叶茂盛,树梢高与峰齐,便从峰顶顺着桑树出溜到山腰处的绝台上。为得到所有的桑叶,他把桑树砍了,结果准备返回时,才发现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面对绝壁,上不去,下不来,山高路远,荒无人烟,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他后悔,绝望,但为时已晚,最后饥饿而死。临死前,为了使后人记下自己的教训,用斧子在峭壁上刻下了几行字:
李四不才,顺树下来,
毁树采桑,困死绝台。
李四的失踪,在采桑周边数十里曾经轰动一时。因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人感到蹊跷,种种猜测神神鬼鬼,众说纷纭。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李四的儿子长大成人,子承父业。为了采桑叶,也来到了西天寨。绝台上的桑树又长出新枝,高与峰齐。当他顺着树枝下到绝台上,正要举斧砍树时,突然发现树下有一堆枯骨,一把锈迹斑斑的铁斧。再往周围看,发现了石壁上留下的几行字。这才明白,此处就是爹爹的绝命之地。于是脱下衣衫,包了骸骨,攀树上来。他把父亲的遭遇告诉了乡亲,劝大家千万不要再去砍峭壁上的桑树。人们为了记住这件事,便把这段峭壁称作“李四绝”。
关于西天寨,还有一个传说,这已是很近的事情。当年日本人打过来时,与抗日将领李铁头的部队在白云山决战,西天寨是分战场。时值初春,乍暖还寒,满山草木尚未泛青,极目四野一片苍凉。敌人龟缩在弥勒崖的栈道上,用机枪压阵,小炮轰顶,皇协军在前,日本兵在后,蝗虫般蜂拥而上。不料,那山竟奇迹般自动升高,使进攻者永远滞留在半山腰。李铁头的一个副官叫许大刚,光着膀子,拎着手枪,亲自督战。鬼子攻了七天七夜,愣是没有攻下来。这是参加过中央军的来喜老汉亲口讲的。当时,他给许大刚当通信员,因留恋新婚的媳妇,偷偷跑回了家,不然就和许大刚一起跑台湾去了。
二淘上高中时,西天寨的山顶还有石头砌就的矮墙,墙上有斑斑点点的弹洞,据说那是当年许大刚建造的工事。矮墙内是一片开阔地,长满了齐腰深的白草,有人到此挖药材,挖出过三寸长的黄铜弹壳,还挖出过人的头盖骨。二淘当时的家就住在西天寨东侧山脚,周末假日,他常到这里来学习,诵古诗,背单词,听半导体。在寂静无人的早晨,沿着曲折蜿蜒的羊肠小道,用不了一顿饭工夫,可抵山门。山门狭窄,宽不足一米,门头已毁,变成一条细长的通道。沿着通道中的石砌台阶,行十余步,即是山顶。环绕山顶一周,需要十分钟。在凉爽的秋日,绕着那片柔软的草地,呼吸着来自八方的清新空气,可以看到脚下高高低低的坡岗沟壑、村树石滩,时隐时现的道路蜿蜒曲折,或通向田间地头,或通向坡岭丘岗,或通往周边村寨,或通往乡镇县城省城,或者更远更远的地方。他读书累了,便坐在山门的青石板上东望西望,七想八想,想山外的那边,那边的那边,不知不觉,太阳高悬头顶,已是晌午时分。
后来,二淘考上大学,住到了城里。村里人都说他是这方圆几十里读书最多的人。还说,是老中医千柱冥冥之中点化了他,帮他开了窍。村里有点儿墨水的老年人都会记起二淘向自己借书的往事,说二淘如何走路都不忘看书、如何作文在学校被老师当作范文等等。会计陈六儿说,当年,自己的眼睛患了白内障,极力举荐二淘接自己的班,队长直摇头:
“我这个侄子,是吃商品粮的料,在村里待不长!”
在大学,二淘参加了学校的学雷锋小组,学会一套精良的理发手艺。每当放假回家,他都会带着推子,给曾救过自己命的全福叔理发。这项活动一直坚持了五年,直到第六年全福叔患心脏病去世。
转眼四十年过去了,二淘已步入老年。他突然变得多梦起来,一入睡就会进入梦境,梦中的故事竟全是发生在石板头。那山、那树、那水,那村、那人、那事。以上记述的就是他梦中的片段。他不知道,在石板头村民心里,他早已进入了历史,成为记忆与传说的一个部分。人们似乎忘记了他儿时的刁赖顽劣,传诵的都是他如何勤奋读书、刻苦学习的往事。当然也少不了他如何在弥勒崖大难不死、如何受老中医点化的神奇经历。二淘成为石板头村人的美好回忆与骄傲。谁家孩子要是调皮捣蛋不上进,父母会指着西天寨方向大声说:
“想吃香喝辣,就跟二淘学,否则就上红砖大学去报到!”
“红砖大学”是什么?就是到建筑工地搬砖、铲泥、做苦力。
其实二淘长什么样,那些年轻的父母也未必知道,因为二淘很少回乡。有人说,二淘该有七十多了吧,也有人说多年没听到他的信儿,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