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万能逸事

常万能逸事

常万能死了。食管癌,六十八岁。

村里人说,这和他常年吃咸菜有关。

也是,每到秋末,他都会腌一缸萝卜,就米粥,就面汤,就黄糊涂、窝窝头……刚好吃一年。

临终时,他靠在铺着破席的炕头,望着支书,神情庄重,断断续续地说:“我有三个请求,望组织批准。”说着伸出拇指,“一,悼词要称我为同志。”

支书点点头:“你是党员,应该。”

常万能又伸出食指:“二,门口要挂个牌子,写上常万能故居。”

支书沉吟片刻,拍拍他的肩:“行,这事让张木匠操办。”

常万能最后伸出中指:“第三,最好弄一块碑,把我当年的事迹刻上去。”

支书握着他的手说:“放心,我这就和你爹商量。”

常万能听后如释重负,脖子一歪,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常万能的爹常老七,是农会时的老党员,九十二了,耳不聋眼不花,听完支书的“汇报”,顿着拐杖说:“这东西,真以为自己是人物了!”

“文革”初,常万能十六岁。瘦瘦的个子,少白头,说话时喜欢眨巴眼。地里活干不动,队长派他看仓库。冬来无事,串门闲逛。本家喜妞嫂和他聊天,随手把缝衣针扎在炕头土墙上,那墙上裱着报纸和画报,文字、图片花花绿绿,针尖处恰巧是伟人的脑门,又刚巧被常万能窥到,他不动声色地搭讪几句,就去了大队部。当天,喜妞被抓,成了“现行反革命”,判刑五年。常万能进了革委会,成为大队最年轻的党员。

受到重用的常万能,兴冲冲跑回家,对正在吃饭的爹说:“伟大领袖教导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爹啊,以后见面就不叫爹了,叫同志吧,同志。”

常老七迷瞪半天才回过神来,大骂一声:“同志你娘个头,昧良心的东西!”说着,举起手中大碗用力朝他砸去。躲闪之间,常万能已满脸稀粥,嘴里喊着“要文斗不要武斗”,一溜烟跑出门,逃进爷爷的草房小院。从此与爹娘分开住了。

常万能虽然初中没读完,但记性好,270页的语录本他背得滚瓜烂熟,能精准到具体页码和行数,得以参加县里的活学活用讲用会,也算红极一时。入党不到两年,就成了民兵连长王贵仓的副手,领到一杆老套筒,三发铜壳子弹。每到训练时荷枪实弹,神气极了。

这年腊月,贵仓到山西管理村里的工程队,常万能代理连长,感到很杠气(方言,神气)。初一这天,照风俗,是给长辈磕头拜年的日子。听爷爷的劝说,他去拜父母。常老七坐在炕头抽旱烟,见儿子进来,挪挪屁股没吭声。常万能欲言又止,屋里瞅瞅,院里转转。老娘说:“孩啊,给你爹磕个头,一会儿吃饺子。”他支吾着,实在憋不住,深吸一口气,来到外间,撩起门帘故事六九(方言,煞有介事)地说:“爹呀,你看我现在也是些儿了(方言,是个人物,有来头等意),磕头烧香拜把子,都是四旧,咱得带头照新规矩来是不?我鞠三个躬吧。”说罢,对着供桌前的主席像,口中念念有词,“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之后还双手合十作了一个揖。常老七气得一怔一怔的:“王八蛋,你这是给老子办白事吧?”当天上午,常老七拄着拐杖跑到大队部去问支书,“那‘是些儿了’到底是啥官,家里的二百五过年也不给我磕头了。”支书哭笑不得,在干部碰头会上把常万能劈头盖脸卷了一通。

“是些儿了”这句话从此传出。人们嘲讽谁唯我独尊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不可一世时,便会说:“你真成了常万能,以为自己是些儿了!”

因为常万能语录背得好,支书安排他负责社员的政治学习。每天上工前,他便在村口设岗,经过者必须背出一条语录。这对年轻人来说不难,即便忘了,照小黑板念几遍,也就会了。但老年人不灵,没啥文化,记性还差,教几遍照样疙疙瘩瘩念不顺,更别说背了。张木匠与常万能同岁,打七岁学拉锯,斗大字不识半升,看着黑板上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张嘴就是“门不离砖,砖不离门”。他给别人盖房装门框,哪怕是土墙,门框边也要用砖砌,这样才牢靠,所以费了吃奶的劲,背到最后还是“门不离砖,砖不离门”,句句不离本行。常万能丧气地说:“兄弟,是万能无能啊。”

常万能年轻时娶过媳妇,叫小红,长相周正,城关人,是听了他的报告主动写信认识的。并且说,为了节约闹革命,彩礼分文不要。常万能没想到讲用会有如此威力,感觉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得蒙了。结婚典礼那天,他穿着借来的绿军装,小红穿身紫袄裤,每人胸前别一枚白瓷像章,手执红宝书,在村人簇拥下“拜天地”。因为新事新办,磕头改成了鞠躬,天地换成了主席像,但爹娘不能换。先背语录,再唱《东方红》,之后是向最最敬爱的伟大导师伟大舵手致敬,高喊“万寿无疆”。常老七和老伴坐在前面,正美滋滋地等着受用呢,没想到小两口对着他们齐齐地喊了声“父母同志”。常老七气得脸都青了,腾一下站起来,甩手而去。

新婚之夜,常万能送走闹洞房的村民,新娘已蜷缩在被窝里了。他高兴地脱衣上床,刚掀开被角,小红霍地坐起,严肃地说:“你想弄啥?咱是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你怎么会有这种资产阶级流氓思想?”他愣了一下,马上眨巴着眼睛说:“为了革命下一代,我们必须齐心协力团结合作。你想破坏这伟大而光荣的事业吗?”小红红着脸说:“真的呀?”

好景不长,他们的“事业”刚满一年时,小红出走,跟城关大队一个讲用新星“闹革命”去了。据说此人十分了得,能背诵毛主席语录、马恩列斯语录的合订本,共366页,而且演讲时把主席像章别在胸前的肉里,血不淋淋的,令人毛骨悚然。这种忠诚可不是常人能做得到的。常万能没了媳妇,感到窝屈,托人从城里买来一套毛选,挑灯夜读,试图东山再起。他参加过无数的讲用会、报告会,背语录,讲英雄,搞批判,搞串联,但无论如何表现,最终没有遂其所愿。小红没回来,自己也没提拔,依然是本村第五小队的社员。

分田到户时,报纸广播改变了调门,靠搞运动和大批判是吃不开了。当时已恢复高考,常万能曾试图通过考试改变命运,但他除了会背语录,其他科目一窍不通。即使是语文,拼音字母也背不全。原来,记忆力超群的常万能并不万能。他为此感到很落寞,在党员生活会上情不自禁地说:“要是像老人家说的,运动每隔七八年来一次,该多好啊!”

历史并没有照他想象的轨道运行,讲用会没了,大批判没了,村里的男人都外出打工了。他去了天津,在邻村的工程队干活。年底回来时,竟像换了一个人。西装领带蛤蟆镜,尖头皮鞋上海表,平头变成了长发,并且染成金黄色,烫成爆炸状,像鸡窝,像草垛,像刺猬,像狮子,村人视之为怪物。有笑他掉进茅缸里的,有说他变态的,有讥讽他是大艺术家的。更令人可笑的是,他说话的腔调也变了,三分天津腔,三分北京调,剩下的几分不知是哪方鸟语,反正不像山里口音,人称常侉子。但他神情自若,谈吐自如,觉得这样才时尚,才洋气,才有时代感,周围的嘁嘁哝哝嘀嘀咕咕算个啥,燕雀一群,鼠子一窝,井底之蛙,他不屑一顾。

常万能是钢筋工,专门绑制楼层的框架,对政治仍有本能的关注,什么军事竞赛美苏博弈东欧剧变中印冲突高官内幕台海局势,每个话题都能滔滔不绝地讲论半天,工友们都说他是吃咸萝卜的命操联合国的心,生错了地方干错了行,应该到外交部当发言人到联合国当秘书长,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真要是到了那个位置,咱干的不一定比他们差!”

这天午饭时,满身尘土的工友们或蹲或坐,就着馒头吃水煮包菜。常万能抚今追昔,讲起了六七十年代的社会是如何之好,许多人和他争论。张木匠端着碗走过来,训他说:“那时候你小子吃的啥穿的啥?有多少人像你一样靠说大话空话挣工分?人家把个针尖扎错了地方,都被你告得家破人亡,还在这儿瞎吹,谁鸟你这一套?”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喃喃自语:“喜妞在监狱是病死的,又不是我害死的。”

刚时兴网络时,常万能已五十出头。当时,他花两千多元买了款三手的诺基亚智能手机,开始上网聊天,聊着聊着居然网恋了。“网恋”是时髦词,工友不大懂,只是笑他从网上找媳妇,不靠谱。女方叫琴心,不知是真名还是网名,据说爱好文学,湖南人,比他小十岁。有人看过其照片,说长得像日本相扑手,胖得抵常万能两个。自从相识后,他从路旁书摊买了本盗版的《平凡的世界》,有空就读,嘴边常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警句来。隔段时间,专程跑长沙去约会。为显示体面,他置办了一套价值不菲的西装。虽然乘车要坐最便宜的那种,住宾馆却要带星的。结果一来二去,直到有一天连车票钱都凑不够了,这场他生命史中最感天动地刻骨铭心的爱情也宣告到站。

常万能长年打工,但并没有攒下什么钱。有人说他都花到那个叫琴心的女人身上了,有人说他都跑城里洗桑拿了,有说他去泡网吧打游戏了,也有说他去按摩店找小姐了……反正结果都一样,罗锅子上树——前(钱)缺。爷爷奶奶去世后,他依旧住在草房小院。堂屋漏雨住南屋,东窗透风睡西窗,也没钱修整,就这么糊弄着。

这年春节,蔓延全国的疫情来了。常万能身无分文,几乎要断顿。支书照顾他,让他到村口站岗,阻止外人进来,每天有五十元的报酬。只见他戴着口罩,臂套红袖章,披着军大衣,提着测温枪,站在横断路面的预制板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倘若有人靠近,他便扯着嗓门喊:“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举枪照对方额头狠狠一戳。他似乎找到了当年讲用会时的感觉,高声咋呼着:“过年不串门,串门是敌人。这里没有钟南山,只能把你抬上山。”夜深人静时独守村口,遥望寒月星空,面对河谷中残留的玉米秸秆,他会激情洋溢地背诵昔日的金句,恍若置身于万千人中,顿时心潮起伏,血脉偾张,眼泪不由夺眶而出。

这应该是常万能人生最后的辉煌。他用手机给自己拍了许多守卫村口的照片,姿势角度各不相同,但背景都一样:萧索的老树,荒凉的河谷,灰色的瓦舍,清冷的街道。图片发到朋友圈,点赞者首次突破两位数。他想象着几十人同时在看他抗疫照片的情景,似乎又站到了演讲台上,两腿绷直,双拳紧握,昂首挺胸,目光四射,有一种大义凛然舍我其谁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感觉。

随着疫情缓和,道路解禁,常万能成了闲人。为了生计,他想再赴天津。扛着行李赶到车站,才知道需戴口罩。为了省钱,他不知从哪里捡来个塑料油桶,剪成面具罩在头上,结果被保安轰了出来。回家没几天,便饮食难进,说话困难。医生说,癌细胞已经转移,回家静养吧。

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在村里最狭窄的那条胡同深处,常万能告别人世。

头七那天,张木匠找了块废旧的三合板,锯成长方形,长二尺,高尺半,然后跑到村委会,让支书题词。支书寻了半天,摸到一支干硬的秃毛笔,却没有墨汁。只好又寻了支红色记号笔,大书“常万能故居”五字,描了又描,涂了又涂,直到满意为止。

张木匠夹着牌子,攥个钉子,掂把锤子,叼着烟卷抬腿进了胡同。那草房小院打盖起已有百年,倾斜的门框与砖垛间闪着半指宽的裂缝,垛旁的坯墙在风雨剥蚀下土皮松软,凹凸不平。张木匠左看看,右看看,捣鼓半天才将那牌子挂了上去。

看着风中晃动的三合板,见者都笑。有人说,保不准将来还是个旅游景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