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此时,石板头乡已是解放区。闻知灾情,区长梁永德专程上山:
“申师傅,丝绸是解放区的急需品,请您想想办法,看能否把咱乡的蚕业复活。”
“乡亲们担心成本难回。”
“不要怕,一切损失由政府补偿。”
“有你这句话,俺就踏实了。”
老申拿出精心保存的几张蚕种给区长看:
“这里满山是宝,乡亲们却在受穷,我也不甘心啊。”
看到老申对家乡的深情,梁区长放心了。为了协助工作,他派来一个叫石三的烈属后代跟老申做徒弟。看到石三年刚十六,长得清秀精明,老申自然欢喜,当场向区长拍了胸脯。
“何时行动?”区长问。
“抓明年春蚕不迟。”老申说。
养蚕一再受挫,养蚕户心灰意冷,有人感觉生活无望,拖家带口迁出了山。老申带着石三走村串户,宣传政府政策,鼓励大家振作精神,并把自家的蚕种全部拿出,分给各户,群众总算发动起来了。但他知道,光养土蚕不行,没有良种,也难得好茧。
可是,从哪里能得到优良蚕种呢?
老申发了愁。当年在保定打工时,白石山区坡岭开阔,地接平原,风调雨顺,气候温和,周边蚕蛾往来频繁,良种极易获得。石板头地势高寒,属深山区,外来蚕种要到此生存,真比登天还难。
在通往北盘山的羊肠道上,老申和石三边走边看。这里的橡树多在阳坡,也许会有新的发现。老申想。北盘山地处石板头北段的西部山巅,峰峦叠嶂,地势险要,森林茂密,人烟稀少,许多地方需弯腰爬行才能通过。太阳出来了,红红的火球悬挂在东君岩的上空,大峡谷雾气蒸腾,一片云海。老申想起梁区长的嘱托,感到身上有千斤重担。他们在树林中搜寻,高悬的橡叶,茂密的桑丛,椿树、榆树、柘树、野葡萄、蒲公英,只要和蚕有关,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日已过午,浑然不觉。石三说:“回吧,咱这儿祖辈养的都是土蚕,还没听说过有别的蚕种。”徒弟的话也在理,但他心有未甘,继续朝前搜寻。
路过桑园,一个十多户人家的小村。他感到累了,让石三到住户讨口水喝。就在此时,路旁灌木中突然飞出一对蛾子,那蛾通体黑黄,身体笨拙,飞动缓慢,快要撞到人了,才恍然惊觉,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慌张地朝一边逃去。老申眼前一亮,弯腰从地上抓了把土,朝空中一扬,截住了它们的去路,于是双双降落到不远处的桑枝上。老申轻手轻脚地靠近,小心翼翼地捏住蛾子的翅膀,仔细察看它们背上的千里镜。但见色彩浅淡,宽厚壮实,呈赤褐色,认准是从远路飞来,且是一雄一雌,正在追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把蛾儿举在头顶,大声喊道:“真正的外地蚕种啊!我们有救了!”石三回来见状,也乐蒙了,围着老申又蹦又跳,两人高兴得唱了起来。
老申觉得,头顶的天空变高了,变蓝了,高得深远莫测,蓝得像墨水洗过;远方的山峦如笋如笏如削如劈,悬崖上的苍松石栈清晰可见;清凉河像一条翠绿色的丝带飘荡在脚下的峡谷深处,蜿蜒绵长,不见首尾;脚下的路变平了,变宽了,鸟儿在头顶欢唱,蝴蝶在身边狂舞,连常年酸痛的老寒腿也突然显得灵便有力了!
师徒俩回到村中,人们看到他手中的蚕蛾,纷纷围上来。他兴奋地给大家讲述遇到蚕蛾的经过,众人皆感蹊跷。石板头山高地远,外地蚕蛾飞入可是闻所未闻。有人说,是老申的善心感动了先蚕娘娘;也有人说,是老申的苦心换来了回报。老申说:“不管咋的,好蚕种来了,就是上苍给咱的机会,好好培养,到明年,准有盼头。”
老申和石三夜以继日,精心款待这对小贵客,让它们与当地的蚕蛾杂交。冬季来临时,蚕蛾产下的蚕种已经缀满几张蚕纸。目睹此景,老申热泪纵横,竟“呜呜”哭了。他知道,能在高山峻岭得到外来蚕种,不是上天恩赐,也是百年不遇的巧合。
第二年,石板头乡的杂交蚕籽像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春蚕在户,秋蚕在山。老申原来放养的蚕坡不够用,又在南坪选了一面山坡。为了照看其他蚕户的蚕场,他索性和石三一道,卷起铺盖住进山上的石庵里。
放蚕的季节来到了。
这是老申最为兴奋的时候。他和石三将刚出壳的幼蚕背到蚕场,再一点点送到橡树上。那蚕似乎通灵一般,扭动着细小的身躯,沿着树枝,爬上阔大的叶子,不假思索,埋头开吃。听着满山遍野蚕食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在听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师徒俩心里乐开了花。
石三担心地问:
“它们这么小,刮风下雨,会不会掉下来?”
老申说:
“餐风宿露,食叶吐丝,到死方尽,这就是蚕。我们要做的,就是整修枝杈,帮它们驱赶天敌。”
驱赶天敌,使放蚕成为老申最紧张的季节。
和保定相比,白石山地区树种单一,除了橡树,就是桦杨松柏,天敌也少。而石板头地形复杂,树种繁多,林木茂盛,万物勃生,所有的生物都可能对蚕带来威胁。
在老申眼里,“蚕”字由“天”“虫”构成,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神虫,它从高高的云端降临人间,如同天使,美丽纯洁,灵怪而又无私,勤奋而又短命,沉默静守,温驯善良,只知退守,从不进攻。古时的国王以帛书为礼,两国讲和叫“化干戈为玉帛”,帛代表友好,那全是蚕的美德所致啊。但要化蚕为茧,得到丝帛,又谈何容易!在嚣杂浑莽的大山里,它是最圣洁之物,又是最脆弱之物。上天似乎在故意考验人类,要想活得体面,成为万物之灵,要想平息争斗,获得和平安宁,就必须适应环境,经受八方邪魔的所有考验。
这种考验有多大,只有老申知道。
在每棵橡树的周围,老申都会发现草丛中有数十上百的蚂蚁窝。用头刨开,大大小小的地下孔道四通八达。蚁穴内有无数的房间,或如拇指,或如拳头,还有像人头那么大,它们有的作储藏室,有的作交配室,有的作育儿室,肥胖的蚁后还有专门的寝宫。简直就像一个国家。那蚂蚁也是奇形怪状,黑色褐色黄色红色,大头小头尖尾圆尾,数以万计地簇拥在不同的洞穴里,专等蚁王一声令下,随时准备出击。在它们眼里,蚕是秋季最肥美的大餐。每到太阳升起,地皮升温,它们便成群结队涌出洞穴,沿着草丛、灌木、石缝、土坡,从四面八方汇聚树下,然后兵分数路列队而上。发现目标后,分工包干,两三只蚂蚁抬一条幼蚕,兴高采烈地将战利品搬下树去,运回巢内。治蚁要治本,老申和乡亲们除了用开水灌、用药水喷,就是挖地三尺,清除蚁窝。但面对满山遍野的蚁族,哪里能够除尽。精疲力竭中,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条蚕儿被拖走运走。
令老申触目惊心的虫类不光是蚂蚁,还有螳螂、瓢虫、蜘蛛、草蜂,蝼蛄、蜈蚣、蝎子、臭虫,短者寸许,长者半尺,有的长毛,有的长刺,或隐或显,或蹦或飞,令人防不胜防。他发现一种昆虫,皮黑如漆,长约两寸,毛中藏刺,刺中含毒,爬行缓慢,这种东西他过去从未见过。它们爬上树后,干脆就在蚕的身边安营扎寨,从头吃到尾,或从尾吃到头,吃完一条,再换一条。但见那黑虫齿下,蚕体皮开肉绽,黄绿色的汁液流淌着,蚕的身体痛苦地扭动着、抽搐着,令人毛骨悚然。这种虫子就像流浪的野汉,下树后到处游走,居无定所,他跟踪数日,最终也未找到它们的巢穴。
东君岩是一道灌木丛生的石坡,南北十余里,坡上橡树低矮,伸手可触。在其北侧,老申发现许多黄脊背白肚皮的土蛇,鸡蛋粗细,四五尺长短,它们居然也吃蚕。蛇上树后,会用长长的身体将树枝围住,收紧,使树枝拢在一起,然后抬起头,据说是向蚕喷出一种毒气,不一会儿,橡叶上的蚕便自动松开腿足,落入张大的蛇口之中。凡是被它们袭击过的橡树,很难找到一条逃生的蚕。老申惊呆了,他养了五十多年的蚕,从未见过这阵场。按照土方,他将硫黄、酒精涂在树干上,短时有效,两三日后,或一阵风吹雨洗,蛇照吃不误。
对游客而言,鸟语啁啾会令人陶醉,但在老申耳中,每一声鸟鸣都让他胆战心惊。因为鸟是蚕的最大天敌。乌鸦、喜鹊、布谷、山雀、斑鸠、石鸡,成群结伙,黑压压呼啸而来,占领一棵橡树后,便集中兵力,狂叼海啄,一阵叽喳乱叫,几百条幼蚕便葬身鸟腹。每天天不亮,老申从石庵里钻出,主要任务就是驱赶鸟雀。秋天的石板头寒风刺骨,露水重重。他披着塑料布,穿着雨鞋,联合周边的蚕户漫山赶鸟。最原始的方法是喊叫,但鸟雀听多了,渐渐不屑一顾,“人来鸟不惊”。于是,要借助响器来轰。老申先是甩响鞭,将犁地赶牛的鞭子在山上甩起来,会发出清脆的响声,连抡数次,山谷回声不断,鸟们会四散奔逃。但这活儿需要力气,老申个子矮小,年纪又大,力量不够,于是换作敲锣。锣是响器中效果最好的,尤其是戏班子里的大筛锣,站在山尖,“咣”一声响彻云霄,不经意间人都会吓得心脏一颤,更别说鸟了。往往锣声过后,不惧人声的山鸟会从林间“扑棱棱”直飞半空,在蚕坡上空徘徊,再敲几下,飞往对面的山头去了。但山里人上哪儿去找锣,老申向换糖人小贩买了面破铜锣,脸盆大小,效果也不差。此物用了不到半月,鸟儿又不怕了。于是他用上了枪,一种装黑火药的自制土枪,枪管很长,立起来足有老申两个高。他背着土枪漫山跑,见有鸟群就朝天轰一家伙。起初,枪声响起,如同炸雷,山鸣谷应,气势如虹。鸟雀被吓得“忽啦”一声顿时无影无踪。但时间一长,它们照样我行我素。这天,老申搂火后,看到一只山雀在树枝上睬也不睬,照常啄蚕。他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山雀啄住蚕头狠劲撕拽,蚕用后腿紧紧抓住树枝,抬起上身拼命甩着,想要挣脱。蚕的身体要甩断了,依然在不停地甩,最后被鸟强行扯成两段,残留的肢体紧紧贴在树皮上。旁边另一条更惨,被那山雀硬生生撕去一层皮,留下残躯挂在空中,肢体还在蠕动。看到心中的圣物被如此蹂躏,老申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发疯般吼叫着,拼命朝枪筒里装火药,狠劲搂火,从南山到北山,从山腰到山脚,枪声咚咚,硝烟弥漫,山回谷应,经久不息。直到日落西山,百鸟归巢,万籁俱寂,老申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
俗话说心诚则灵,诚能感天动地,能化被万方。老申和石板头的蚕户们,在与天敌苦战一个半月后,收蚕的季节来到了。
这一年,石板头的秋蚕获得丰收,全乡收茧1070万个,收入200多万元“冀南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