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科学的“实证主义”
徐科学,五十九岁,是厂里的财务科长。他个子不足一米七,精瘦得像个人干儿,秃秃的头顶被几绺稀溜溜的黑发从脑后绕过来草草遮盖起来,透出一片油乎乎的亮光。
也许是职业习惯,他对世上所有事物都充满疑惑,包括你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用狐疑的眼光掂量着,仿佛在推敲每一个字是否有诈,让你心中发慌、浑身发毛,让你对自己的话失去信心,本来流畅的表达会突然变得生涩,变得呆滞,变得语无伦次。最终的结果是:你变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吞吞吐吐犹豫不决,不敢多说一句话。因为他常常会挑出你字眼里的毛病,说你缺少证据、缺少数据、缺少逻辑、缺少科学等等。因此,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徐实证”。
做了半辈子会计,徐科学理过的账本可以摆满三间屋,那叫本本清,四十年零差错,谁能做到?简直就是无可挑剔。因此,他是厂里的生产标兵、市里的人大代表,还是省里的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徐科学名气大,但同事们聚一堆侃大山时,却没有几人喜欢他。原因就在他那凡事都要证明一番的“实证主义”。比如,“活雷锋”李大刚正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抓小偷时的情景:“当时,我跑得飞快!”徐科学会马上打断说:“跑就是跑嘛,怎么会飞?可以说每分钟跑多少米,说‘飞’不合实际嘛!”“活雷锋”顿时憋气。再比如,抄表员魏小曼正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的婆婆多么厉害:“简直就是个西太后!”徐科学会马上纠正说:“西太后是什么人?反动阶级的代表嘛,这样说自己长辈,不符合事实嘛!”小曼顿时鼻子歪到了一边。总之,凡事只要徐科学一插嘴,大家便感到无聊、感到腻味、感到晦气、感到丧气,就像向日葵遇着连阴天,就像鱼儿掉到了旱井里,垂下了头,喘不过气,只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欲语还休、欲言又止。每个人都盼望着那片油乎乎的光亮赶快从眼前消失,但谁也不敢说出口,因为他是科长!
去年岗位练兵,老董事长下基层和大家座谈,几十号人围着圆桌说话,十分热闹。讲到要有真才实学时,老董事长来了精神,有声有色地讲起江青的笑话,说当年“文革”时江青到某地考察,听说著名医学著作《本草纲目》的作者是李时珍,便大声问:“李时珍同志来了没有?”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其实这是老掉牙的一段相声。徐科学却有看法:“我说一句噢,江青是很坏,但我们要实事求是嘛。据考证,江青当时并没有说过这句话。”全场顿时死一般寂静,董事长的脸变成了猪肝色,鼻子里呼呼喘着粗气,愣是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散会时,徐科学若无其事地走上去,谦恭地伸出手想和董事长套近乎,董事长看都没看他一眼,甩手而去。
今年国庆节,厂里请了位抗美援朝的老英雄来做报告,容纳千人的大礼堂座无虚席。老英雄讲到战士们和敌人浴血奋战的情景时十分激动:“你们不晓得欸,那枪管打得通红啊,战士们还在继续打,没有一人退下来。”
徐科学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我说一句噢,枪管都通红了,那木托子也该烧坏了嘛,那枪还怎么用啊?”
老英雄的脸红一块白一块,嘴唇颤抖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足足停了半分钟,才解释说:“子弹打得多了,枪管就烫手。”
谁知徐科学不依不饶:“那也不能说通红,应该说发热,发烫。通红了,手怎么拿?”
满场听众炸了窝,有的哄笑,有的鼓掌,有的发出一串嘘声,有人大声喊着:“就这样讲,我们爱听!”
徐科学满脸自负地环视了一眼听众,摇摇头,不情愿地坐了下去。
徐科学就要退休了,几十年来,他的“实证主义”只在一件事上获得人们的认同,那就是他和老婆“有计划”地生下个聪明儿子。据他老婆透露,当年两人结婚后,每当恩爱前,他总会趴在桌前,取出不知从哪里得到的一张生男生女表,又掐又算,不厌其烦地询问老婆例假后的天数,再查看当时的钟点,对照两人的血型,计算两人该有的恩爱时间,直到把老婆计算得兴趣全无,鼾声大作。但功夫不负苦心人,两人终于生下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徐科学又开始实施“英才计划”,计划的周密性、系统性就不详说了,总之,连孩子拉屎撒尿的时间都要严格把控。十八年后,孩子考了全省理科状元,北大、清华都看不上眼,最后进了香港大学。
遗憾的是,刚招聘来的年轻出纳李小娜根本不买他的账。李小娜准备怀孕,与女伴们讨论生男生女问题。徐科学听到了,过来插话:“年轻人,生男生女要有计划……”
没等他讲完,李小娜便打断了他的话:“什么‘计划’?你只会计算,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情趣!”
徐科学愣住了,怔怔地望着李小娜,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