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木愣
秋天,正是砍玉米掐谷穗的时候,二木愣又回到了工地。他还是那副衣冠不整的样子,头发杂乱,满脸油污,白褂子脏成了灰褂子,裤子的膝盖处有几个核桃大的破洞。据传,他在村里说大食堂的怪话,被姜狗子弄到会上批斗过几回,这次到渠上来就是对他的惩罚。
“你不管老婆了?”久长沉着脸,半是奚落半是嘲讽。
“回她娘家了,老丈母娘那边照应着。”二木愣满脸尴尬,一副灰溜溜的样子。
有了推菜的经历,久长对他很是瞧不起。这次到渠上,他等于劳动改造,久长更不想搭理他。眼不见为净,久长像躲瘟疫一样,处处避着他。
谁知没过几天,连长把他们两人分到了一起,用大柳筐抬沙。抬沙组一共40人,体力有强有弱,谁和谁一根杠子全由领导定,不能自由结合。
听说和二木愣合杠,久长窝心透了。以往跟周三一起,既能多抬,又很合拍,只要自己说抬多少,周三不会说软话,那才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要多可意有多可意。二木愣是啥人?年纪大,个子矮,体质弱,出名的懒汉,还犯过错误,跟他一根杠,随他就得少抬,随自己他又抬不动。更重要的是,和落后分子在一起,丢脸!
二木愣似乎心有愧疚,主动凑到久长身边,小心翼翼地说:“老弟,你在渠上担抬推扛有名声,我可不中,咱抬沙随大流,别少抬,也别多抬。”
久长斜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沙料在工地旁的一片旱河滩里,去时要下深沟,回时要上陡坡。那坡路根本算不上是路,全是碎石和沙土,走在上面前脚起后脚陷,一步一个坑,很难平稳。久长感觉,凭二木愣那身板,单是这一道坡就吃不消。装沙时,他把筐子拍得满满的,二木愣看着,话音里伴着颤抖:
“兄弟,随个大流,你看人家的筐子只是稍微鼓一点。”
久长又是哼一声,二木愣住了口。好不容易抬到中午,有人已放下杠子,久长的脚步却没有停。二木愣说:“随大流,咱也别抬了。”
久长怼他说:“在渠上,咱不能偷懒,那样丢人!”
二木愣只好再陪他抬一趟。无论如何,这一天总算坚持下来了。
第二天,两人又到了河滩,久长依然不动声色地装筐,满了,冒尖了,还嫌不瓷实,又用脚踩踩,再装,二木愣实在看不下去了,边揉腰边抱怨,语气很重:“人的气力不一样,你有恁大劲,俺可不中。随软不随硬,累坏身体可是一辈子的事。”
久长瞪了他一眼,没搭腔。待上了陡坡歇肩时,二木愣揣着哭腔说:“老弟,我和你一根杠子实在顶不住了,让连长换个人吧。”
久长仔细端详,二木愣脸色蜡黄,褂子上印满了白色的汗渍,一圈圈,一道道,像地图。他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感到很难过,觉得不能以个人意志强迫别人,再看看自己的裤子也和他差不多,语气顿时缓和下来:“这样吧,不必换人,知道你也不惜力,我在杠子上让让你。”
说着,他把杠绳往自己这边拨了二寸,二木愣执意不肯,又挪过去,他再拨过来,他又挪过去,最后,还是久长拨过来,放定了。二木愣感动得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让一绳,压死人,你拨得太远了。”
久长满不在乎地说:“这是我在渠上常有的事,现在不出力,来日咋有脸吃红旗渠的水?”
二木愣点点头,讲起推菜的事:“那次是我不对。”
久长赶忙打断他:“到了渠上,就啥也别说了。”
这样,久长的负重明显大了。抬沙时,衣服常常溻透,裤子里的汗水要汇成河了。秋末冬初,天气寒冷,一丢杠子,裤子里冰得受不了。晚上,他把裤子翻开,让凉风吹着,待清早穿时,觉得水分少了许多。干活时,杠子一上肩,裤子里发了热,湿裤子又暖成干裤子。抬过几遭之后,大汗淋漓,干裤子又变成了湿裤子。就这样,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这天,连长来验收,发现久长和二木愣这堆沙又大又多,很是感动,在全连公布战果的大会上,他响亮地说:“陈久长和二木愣抬的沙最多,沙质还好。每人奖励一个月口粮,外加一副鞋掌。”
二木愣听到后,伸拳捣了一下久长的腰眼:“不是你,俺也不会得奖。”
“这一回,你是把气力使足了。”久长说。
几天后,久长家里来信,说父亲病重了。连长批了他几天假,并且也让二木愣回家看看。
在陪伴父亲的日子里,媳妇拆洗久长的棉裤,发现棉套成了黄黑的硬片,心疼地说:“你这人整天出些憨力,图个啥?”
久长说:“能赶上修渠,千载难逢,咱可不能偷懒。”
父亲得的是浮肿病,心脏又不好,久长回去的第五天,老人就离开了人世。办过后事的第二天,他又匆匆赶回了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