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跩洋腔
建群第一天,马成发现,几十年后,许多同学说话的口音变了。
在安阳打工的,用词好带个“儿”字;在北京打工的,说话带上了鼻音;在上海打工的,好像舌头变软了;在广东打工的,好像舌头变短了。有个在深圳打工的,还常来几句英语。山里人土话,叫跩洋腔。还有人打趣说,鸟语!
许多人都知道刘三跩洋腔的笑话,说他去山西吕梁打工回来,到邻村相亲,一张嘴,把“装布兜(口袋)里”说成“装俺倒衩衩里”,把“天上星宿(星星)”说成“天上喜秀”,把“俺那地儿(地方)”说成“俺那地势”,吓得准丈母娘高低不同意,埋怨媒婆:“俺的老天登儿(方言:老天爷)啊,咋给俺小妞说了个山西小找子(方言:外乡人)!”
当然,变化最大的,还是几个女生。
也难怪。中学毕业后,多数男生考不上学,子承父业,成为“人民公社小社员”,面朝黄土背朝天,口音不仅没变,反倒更土了。女生则不同。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扛着走。鸡飞狗跳之间,就漂泊到了东沟西坳五湖四海。四十年后,南腔北调汇于一群的景象出现了。
山里人居然不说山里话,跩洋腔,或半土半洋,或多土少洋,或少土多洋,总之,不是纯正的石板头语,这让守家在地的同学郁闷。一个劲儿地强调别跩了别跩了说老家话,于是口音拗不过来的就一股劲发文字发表情发图片发视频,生怕受奚落。
这天,宝珠和秀曼第一次在群里发语音。当年,宝珠在龙王庙念了一年书,转到公社读高中,与一男生相好,不顾爹娘反对,嫁到了六十里外的南坪。那是一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自然村,周围高山环绕,沟壑纵横,与山西上坪仅一河之隔,是通往山西平顺的隘口。男方家里有三间石板房,父亲早逝,老母卧病在床,但宝珠像对待亲娘一样,端饭喂水,接屎接尿,街坊邻居没有不说好的。小两口先是种土豆,后来卖花椒,再后来喂了十几头母猪,靠卖小猪娃养家,被同学们戏称猪司令。如今,宝珠盖起了两层小楼,还给三个儿子在县城买了房,眼看要奔六十,老两口还不肯歇着。秀曼高中未毕业,就随当矿工的父亲来到山西大同的百里矿区,先上了两年技校,学习煤炭化验,后上班,成了国企的正式职工。如今已退休五年,住在市内,每天除买菜做饭,便到文化宫学舞蹈练唱歌。如今突然和满嘴家乡话的宝珠对话,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别扭,一边捡拾着四十年前的记忆,一边在大同话里填充着石板头语。
此时,留守村里的同学黑旦刚收完玉米回家,正在用指头点手机,听了秀曼半生不熟的对话后坐不住了,靠着老屋的土坯墙发语音:“猪司令猪司令,说话捏着点,人家是城里人,口音和咱不一样了。”
秀曼当年在学校就心直口快,如今还是老脾气。听到黑旦阴阳怪气的酸话,一下子火了,说:“黑旦黑旦老同学,说话不要太刻薄,我永远是石板头的人永远不会变。”
在上海虹桥打工的刘三正在新区检修水表,看到秀曼在群里发急,赶忙插话说:“不要紧不要紧只要是中国话咱都能听懂,黑旦你作怪,什么口音长口音短,只要能听懂,石板头语天津语内蒙古语乌鲁木齐语都没问题。”
在内蒙古库伦旗建筑工地当厨师的二懵正在伙房洗土豆,他边淘菜边说:“口音变了不吃紧,说(方言:只管说)吧,不要听黑旦说三道四面汤里面挑骨头!”
在石家庄建筑工地当监理的胖栓正拎着图纸巡查工地呢,也插了话:“就是就是,变口音很正常,成天和外面人打交道能不变?”
刘三说:“俺在这儿天天和住户接触,说话也得拿着点腔,不然人家听不懂连门都不让进。”
在鹤壁电信城卖手机的有娣,得空也发了条语音,前半截用普通话,后半截转换成石板头语:“黑旦黑旦,俺这儿的顾客哪地儿的都有,鹤壁的内黄的滑县的濮阳的新乡的,口音都不同,俺要说咱老家话人家就听不懂这货就销不出去挣不到钱就得喝西北风,到时候俺到你家去吃饭啊!”
在村里开诊所的来富,正摇着轮椅给病人输液,看到群里热闹,不知何事,前翻后翻,才知是黑旦引起,他打开语音数落起来:“黑旦你老婆回县城才几天,没人管了就不消停。不说老家话就是城里人?你老婆天天教孙子说北京话就成北京人了?我老婆说广西话就不是我们石板头的公民了吗?”
来富从小双腿残疾,靠轮椅行走,娶了个媳妇是广西人。
马成说话了,他患了感冒还没好,声音沙哑而低沉:“老同学们,有点口音怕啥,同村的人站到一起胡喷,口音还不一样呢!”
秀曼说:“出门在外,有时说话也身不由己。当年刚进技校时,俺满嘴山里话引得全班同学哄笑,有的说我老土,有的还结伙欺负我,甚至买东西时,营业员听我说话是乡下口音,一脸看不起。后来学会了大同话,说家乡话的机会便越来越少了。这并不说明我忘本了啊。”
胖栓说:“家乡话自然好,它就像一把钥匙,能唤起对往事的回忆;就像一张名片,能引出自己的身份。不论在何时何地,只要一唠家乡话,好像心就近了,人就亲了,没有了提防和猜疑,就像见到街坊邻居一样。有一年我在上海打工,那甲方老总就是因为我们老板一口地道的林虑话,主动认老乡,把工程给了他。”
马成说:“说话就是搭桥,当年我请人家甲方泡茶馆,人家说北京话,咱也跩北京话,气氛十分融洽,那叫一拍即合。”
奎子说:“所以说话还是要看对象,和老同学说话就尽量说家乡话,显得不生分。”
马成说:“对,吃馍就是咬的,吃面条就是吸溜的,该咋样就咋样。”
在大学教书的二淘刚刚走出教室,也发表感言:“口音变了说明我们山里人交往的人多了,走的路远了,天地宽了见识广了能力强了生活也变得丰富多彩了。好事!”
黑旦不吭声了。
大家松了一口气,再没人说谁谁谁是城里人谁谁谁跩洋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