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杠子腿
渡槽工地的地基清理完后,主体工程正式开始,全营分成两个连队,垒砌连和备料连。久长在一连,负责垒砌渡槽上的渠墙。
这是一座单孔渡槽,高二十多米,虽然不长,但在两道峭壁之间,陡峭逼仄,施工十分困难,单是垒砌石方就需要两千多立方米。整个渠墙都分了段,每段一个组,每组十二人,段与段之间开展竞赛,有专人检查质量,记录进度。久长这一组,除两个石匠垒砌外,下边有和泥的、提水的、运灰的、抬石的、锻石的。崔方懂泥瓦技术,在垒砌组。久长不懂泥瓦技术,负责抬石头。
每当步入工地,久长都会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但见整个山谷红旗招展,到处都是干活的民工,锻石头的,叮叮当当;运石料的,你来我往;筛石灰的,烟雾弥漫;推沙的,一路小跑。还有发电机的轰鸣声,拖拉机的行进声,打夯声,打钎声,推车运土的吆喝声,广播喇叭声,宣传队的竹板锣鼓声,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构成一曲声势浩大的战天斗地的壮歌。
石料来自东边的一道坡岗,上面长满蒿草和灌木,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石窝,储藏着成千上万方红砂岩。似乎在远古洪荒,这里就是一座石山,只因亿万年的风尘覆盖,积下数米厚的土层,才萌生出了绿草、长出了大树,有了花朵和果实、鸟兽和人迹。
备料连的民工将巨大的红石切成大小不等的方料,然后用板车运到坡岗边缘,从高处掀下,呼隆隆哗啦啦惊天动地,岗下的民工再将石头抬到渠上。抬石头的队伍弯弯曲曲,有一里多长,路的中段有座高耸数丈的石峰,峰顶竖着一块三四丈长、半人多高的标语牌,上面写着:“谁英雄,谁好汉,抬起石头比比看!”
石峰下方是田角岸埂、河滩草丛,路窄坡陡,坎坷不平,加上来往人多,相互竞赛,都是挤挤攘攘,脚尖踩着脚跟走。
坡岗下,是一片齐膝深的泥水坑,坑边长满芦苇和水草,坡上的石头被掀下来,轧过苇草,落入坑里,下边的人从坑里抬出运到渠上。
抬石头也有技巧,必须用铁绳先拴住石头,才可能抬得起来。拴石头,久长有绝活。他让搭档背杠子,自己拿铁绳,弯腰弓脊用手摸下去,判断石头的体积和棱角,再决定拴的方法。技术如果不好,极易滑脱。于是,有人只好把石头翻到浅水处,兜底拴牢,才能抬走,这样既费时又费力。久长的经验是,“左手不离圈,右手不离掂”,他和同伴打趣:“长不过腰,短不过蛋。”在他手下,无论如何奇形怪状的石头,打眼里一过,双手轻快地摆动一下铁绳,哗啦一声,就锁定了。
因石料供应不足,桥上的石匠便扯着嗓子不断催促:“工效要想快,就得大步迈。”久长怕拖了后腿,就和手下人鼓动坡上掀石头的民工:“只要你们拱得快,我们就能大步迈。”
久长是个急脾气,唯恐石料供不上,只嫌两腿走得慢。原来浮肿的腿,完全感觉不到疼了。每隔一段时间,他会瞄一眼技术员的小本本。那个技术员四十多岁,羊洼村人,尖嘴猴腮,说话有点结巴,右眼有点歪斜,绰号“独眼龙”。他对砌石的要求极其严格,渠的内墙迎水面的石头必须大小一样,要四边严丝合缝,正面能搁水平,做到“五面齐”;渠外墙是石头挤破灰泥,中间乱石填实在,要用一定比例的灰土灌浆,再用钢钎插入浆石,用力摇晃,使泥浆下沉,直至从下边翻上来,表面塌出小坑。用他的话说,就是“大锤敲,小锤夯,石头缝里挤足浆”。只见他手拿一根小钢钎,这里捅捅,那里敲敲,然后瞪着左眼观察,有一处不合格,便用钢钎在渠石上当地一敲:“水走丝缝,不能打马虎眼。”责令翻工,并大声训斥,“要把渠修成像自家水缸一样,滴水不漏。”说罢,蹲在渠岸上,用铅笔记下检查的情况。
民工中间流行“杠子腿”的说法。说杠子有腿,那腿自然是抬杠的人。久长似乎天生是做杠子腿的,他不仅拴石头有一手,抬石头也是条好汉。只要杠子一上肩,几乎就歇不下来。由于他常拣大块石头抬,力气小的就发怵和他搭伙,无奈之下,他只好在杠子上“让人”。每根杠子中间都有道划壕,人称“公道沟”,把铁绳放在壕里,两人负重便一样,且上下坡绳子不易滑动,起安全作用。他和力气小的民工搭伙,常把铁绳往自己这边移一绳、两绳,甚至三绳。常言道,“偏一绳,压死人”,他却情愿这样做。“为尽快修好大渠,我在杠子上‘讲友爱’,这样就都喜欢和我一根杠子了。”
渡槽越往上修,运送石料越困难。刚开始,桥的底层搭有较宽的架板,两根杠子抬石头,蛮顺当。越往上架,道板越窄,到最高处竟只有一尺多宽,仅容一根杠子行走,从下仰望像天桥横断,从上俯瞰像独木悬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令人胆战心惊。
这天,久长和桑坪的郝铁旦一根杠,两人抬了一块足有三四百斤重的方石。因为铁旦身体单薄,久长让了他两绳,然后鼓足勇气登上架板,旁边工友见状,赶忙来护,前呼后拥,护到上层,架板太窄,护杠的只好退下。久长对抬前杠的铁旦说:“十步之地,生命攸关,要千万小心。”说罢,一手握杠,一手扶石。要走独木板了,他喊“扭身”,铁旦就扭身,他喊“放脚”,铁旦立即住脚。两人双腿挺直,脚步放准,步调一致,齐心合力,丝毫没有偏差。待把大石抬上桥顶,周围的民工才长出一口气,纷纷赞叹:“陈久长,揳得硬!”工地的宣传员小蔡,长得瘦小,外号豆芽菜,嘴巴却能说会道,他用方言编了个顺口溜专道此事,合辙押韵:
陈久长,郝铁旦儿,
俩人长得不差啥儿,
来到工地抬石头,
黑来白日一根杠儿,
不怕累,拣大个儿,
一天到晚不落汗儿……
这天晚上,继续加班。桥上桥下,挂着几十盏汽灯。人在灯下,白光刺眼,十步开外,人影幢幢。尤其是在高山与峡谷之间,在运石的路途中,那灯光就像几十个萤火虫被弥天的黑暗挤压得若有若无,多数情况下只能靠经验摸索前行。由于灯光昏暗,运石头上桥更加危险。两人抬已不便,只好徒手背运。久长指着一块约有二百斤的长条石说:
“就它了!”
“太重,危险!”
往肩上架石头的人连连摆手,不肯给他搁。他笑着说:
“没关系,有差错我负责!”
随着一声喊“起”,一堵石墙压在背上。他一手牢牢地托着石头下面的边缘,一手紧紧卡住腰,移步缓行。旁边人见他背了这么大的石料,赶忙来护,上到高悬的独木板上,他似乎更加沉着了,心里说,脚步不能慌,要屏住气,放步时看脚下,起步时往前看,这样想着,感觉自己和石头已经融为一体,似乎不是自己在走,而是石头在走,自己的脚就是石头的脚,自己的眼就是石头的眼。踏上悬空的架板,脚底便深深地下陷,像踩着一张弯弓,轻轻颤悠着,考验着他的平衡力和意志力。他眼睛的余光扫一眼桥下,只见黑黝黝的无底深渊,像浮在天上,悬在云中,无着无落,无依无傍,闪念之间,已越过架板,立在崔方面前。崔方惊呆了,大声喊着:“老天爷,你不要命了!”赶忙帮他将石头放在渠墙上。久长长出一口气,捶下腰眼憨笑着说:“不管石头有多大,总得上桥,谁背都一样!”
这天上午,马上就要收工了,他又和杠友跑到坡岗下,想再抬一趟。正低头套石,没想到岗上的民工正在掀石料,没看下边是否有人,埋头只顾掀。石头顺坡飞滚时才看到坡下人影,顿时慌了,连喊“石头下了,石头下了”,可惜为时已晚,一块三百多斤重的石头,呼啸着,挟着一股凉风朝久长扑来,他未及躲避,撞住右腿,顿时疼得就地打滚。周围的民工闻声赶来,医生也来了,诊断说:“万幸没有骨折,但伤势较重,需卧床休息。”
当时工地有“轻伤不下火线”的口号,久长向连长要求:
“不能做重活,轻活还能干。”
下午,他便拄根棍子又上了工地。不料刚到工地,伤势发作,腿像针刺一样疼,红肿而发胀,别说干活,连站立也不稳了。
晚上,他躺在工棚里,疼得浑身打哆嗦,嘴巴咧着,发出咝咝的呻吟。如此痛苦,在久长的经历中还是第一次。崔方撩开他的被子,见小腿肿得紧绷绷、明浆浆的,慌了:
“用不用往家捎个信,让家里人来看看?”
他摇摇头:
“俺爹躺在床上,正需要照顾,我这里有吃有喝,比家里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