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五月

石板头的女孩,论好看,还数五月。

五月比二淘大两岁,初中时两人同班,还是前后桌。

学校在东大池,过去是个油坊。二淘能记起小时跟娘去打油的情景,油渣饼摞在墙根,总有一人高。公社化后,油坊撤了,改成教室。

五月比二淘高半头,水灵灵的眼睛,瘦削的肩膀,油光光的长辫,尤其是那洁净的碎花布褂子,散发出浓浓的香胰子味,神采照人,全班所有男生的眼睛似乎都在围着她转。

每天放学,很多同学会捎一担水回家,既是顺路,也是家务。五月也一样。经常是,五月去挑水,二淘也跟着去。池边有石阶,呈螺旋状延伸到池底。五月下台阶,二淘也跟着下;五月左边打水,他在右边打;五月上台阶,他紧随其后。有时跟得急,头碰到五月的水桶,身体一激灵,会洒一脚水。五月虽瘦,却很壮实,两桶水挑着,细细的腰肢摆动着,轻松的小碎步迈着,像是在快乐地舞蹈。二淘在后面追着,痴迷地看着,一直到胡同拐弯处,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夏日雨后,太阳从云层冒出,东大池边的坑凹处形成一个又一个明浆浆的水坑,招来无数大大小小的蜻蜓。它们在空中飞舞,黄者如玛瑙,青者如碧玉,大者一拃长,小者有寸许,薄薄的翅膀平平地舒展开,在空中或疾飞如电,或骤然静止。最奇异的是,遇到障碍物时它们会瞬间停止,又迅即折返,反应之灵敏,动作之快捷,令人惊叹。蜻蜓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空中漫游,在池岸上追逐,在草丛里捉迷藏。有时,它们两两组合,叠在一起,尾巴相接,那就肯定是一对相好了。二淘手抓一棵浑身带刺的圪针,混在孩子群中捕蜻蜓。那小东西鬼灵鬼精,遇到有物袭来,会果断掉头,从一侧逃走。它们和孩子们斗智斗勇,虽然不断有伙伴在尖刺上折翼,但依然周旋着,飞翔着,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五月和几个女孩坐在油坊外的高岸上,远远望着,手里的桐树叶折成小袋子,装着男生们进献的猎物。

二淘家穷,瘦兮兮的,经常穿一身哥哥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在男生中很不起眼。课间,看着条件比自己优越的男生穿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挺括的涤卡裤子,在五月周围晃来晃去,和五月打嘴调笑,他只有自惭形秽。他不动声色地翻着书,似乎这一切与自己无关,心底却翻江倒海。有时在课上,看着那像李铁梅一样黑油油的长辫和那苗条的背影,他会呆呆地坐着,脑中一片空白。一次语文课,苏老师让他回答问题,连叫三声他都如老僧入定,望着五月柔婉的肩膀发愣。苏老师腿瘸,走动不便,练就一种扔粉笔头的绝技,只见他掰下粉笔头,轻轻一扬,嗖一声,二淘鼻尖上立刻出现个白点,顿时,如梦初醒,看着全班同学都在朝自己笑,慌忙起立,脸红得像猴屁股。苏老师正在讲鲁迅的《药》,问:“文中的夏瑜,暗指的是谁?”他脱口而出:“五月。”全班哄堂大笑。连五月都笑得把头埋到了桌子底下。看到五月也在笑自己,他既窘迫又难过,低垂着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淘喜欢五月,五月却浑然不觉。在她眼里,二淘太小了。不仅年龄小,个子也小,小得让她想不到男女之间的那些方面去。一次,五月借二淘的钢笔,不留神把笔杆摔坏了。这笔是二淘用一个夏天抓蝎子的钱买来的,他十分心疼。五月要赔他两块钱,他拒绝了。她不知道,二淘心里是多么矛盾,如果不让赔,他担心五月认为他不在乎;如果让赔钱,又害怕五月说他小气。总之,赔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要有什么瓜葛。他没要五月的钱,此后两人的交往明显增多了。他喜欢借五月的文具,三角尺,圆规,橡皮,铅笔,每件文具上似乎都有五月的味道,一种从未闻到过的香味。两人之间的话自然也多起来。那时候布料缺,乡下女孩买不起城里人穿的衬衣,就用白线钩一个假领子缝在外衣领口上,粗看像里面有件衣服,其实不是。后来,在女孩子的诱惑下,男孩子领口上也有了假领,并且成了一种时尚。这些假领有的是妈妈钩的,有的是对象钩的,没有对象的自然就是对他心仪的女孩子钩的了。二淘看着别的男生都佩戴假领,他没有,很是泄气。一天他悄悄对五月说:“给我钩个领子吧。”

五月看着他通红的脸,笑着说:“中啊。”

几天后,下午放学时,五月从书包里取出一个雪白的假领,当着几个男生的面递给他,大声说:“给!”

二淘愣住了。

五月笑着说:“给你呢!”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嗷嗷的起哄声。二淘脸红了,忙接过,装进口袋,头也不敢抬,转身就跑。他一口气跑回家,躲进自己的小屋,心止不住怦怦乱跳。他掏出假领,端详着,洁白,柔软,上面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他抚摸了一遍又一遍,用鼻子使劲闻着,感觉五月就在身边,五月在对自己笑呢,五月只对他一个人好呢,他陶醉在无边的想象中,有说不出的兴奋。

二淘与五月的交往也就到此为止。中学毕业后,他到镇里读书,五月回了家。两人从此再没见过面。

参加工作后,二淘听娘说,在他上大学时,有人给五月提亲,因为她长得俊,方圆几十里,条件好的户随她挑,她却提到了二淘。媒人说:“人家考上了大学,将来吃商品粮呢,你是个农民,人家会看上你?”五月只好作罢。二淘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有一种感觉,阻止这亲事的未必是媒人,可能是娘。

转眼四十年过去了,二淘在大学教书,做了教授,头发熬白了大半。一年前,他与妻子在近十年的冷战后终于分手,成了孤家寡人,离群索居,息交绝游。不知为何,他常常梦到五月,那乌黑的辫子,那苗条的腰身,那甜美的笑声,那噘着嘴巴故作嗔怪的神态,还有那漫天飞舞的蜻蜓,那挑水时舞蹈般的背影,他不知道,四十年过去了,五月过得怎么样。

这年初夏,二淘驾车回老家。在距家五里处的一个村庄,他停在一家超市前。听说五月嫁给一个工头,就在该村,老公是再婚,比她大二十岁。她在村边开了一家商店,不知能否见到她。

超市有五间屋大小,货品琳琅满目。货架旁站着个小姑娘,十二三岁样子,正弯腰捆扎一件啤酒。姑娘一抬头,把他惊呆了:大眼睛,长辫子,细溜溜的身材,活脱脱一个小五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怔地盯着看。姑娘见状,不自然地问:

“你买啥?”

他回过神来,忙问:

“你这里是不是有个叫五月的?”

姑娘听了,扭头高喊:

“姥姥,有人找你哩。”

接着一声回应,从里屋出来个老妇,头发苍白,满脸皱纹,怀里抱个光屁股娃娃。天气太热,娃娃正撩开她短褂揪她的奶子玩。那干瘪的奶子松弛地垂在胸前,让二淘立马想到罗丹画中那个欧米哀尔,虽然这个联想有点不伦不类,但真像。老妇见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赶忙用手拍一下娃娃发青的屁股:

“小鳖孙,放开!”边拉衣襟边问,“你找谁?”

“找你呀。”

老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俺不认得你!”

二淘笑了。从那吃惊、怀疑的神情里,他依稀找到一丝少年时的记忆。岁月的风尘已使那青春的气息消隐得几近于无。从五月的反应里,他真正感觉到,自己也老了。她已认不出眼前这个半大老头,就是四十年前让她钩织假领的二淘。

“还记得二淘吗?”

五月定定神,端详半天,大叫起来:

“俺的娘欸,你不说还真认不出来,你比过去高了。”

“你还和过去一样好看。”

“都老娘们了,你看外甥女都这么高了。”

她边说边指着柜台前的女孩,咯咯笑着。言谈中不断挟带着乡下人特有的粗俗字眼,二淘很不自在。他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美丽、纯情、开朗、勤快,令他午夜梦回的五月。

她说,自嫁给工头后,生了四个闺女,一个儿。因为想要男孩,超生三胎,被罚款三次,每次一万元。

“他娘个×,罚了俺三回,半辈子没返过劲儿来!”

说起工头,她叹了口气:

“前年走了,这都是命。当初爱才无才,就认了钱。”

五月一句玩笑,二淘却听出弦外之音。看来,娘说的提婚一事是真的。

说起儿子,她似乎很满足:

“俺孩儿现在在山西壶关,接了他爹的摊子,承包铁路工程,能挣钱!”

告别五月,二淘驾车离去。路边的油菜花早已凋谢,满眼碧绿,结满青籽的花棵在风中涌动,成团成簇,成方成阵。不知为何,二淘眼角湿润,怅然若失。过去的岁月,如烟如雾,恍如隔世,只有那黛色的峰峦,幽深的山谷,依然如故,像一幅水墨画,静静地呈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