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推菜

五、推菜

在渠上,最能给人带来欢乐的地方也许要数食堂了。干了一晌工,累得腰酸腿疼、饥肠辘辘时,收工的号声、食堂的炊烟、飘出的饭香会令人精神一振。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抓好食堂是工地领导的头等大事。

刚到工地时,伙食还算不赖,每个民工每天八两成品粮,是自带的,另外政府补助半斤,外加五毛钱生活费,每顿两个三两重的黄疙瘩,下边汤水取齐。晌午每顿八两面的馍,晚上喝粥。有时候还会改善一下,头一个月就吃过两次油条,一次素包子。指挥部喂着几十头猪,隔一段会宰一头,分给各营连,大锅菜炖肉,或小米干饭,或白面馒头,大家高兴得像过年似的。但好景不长,到第二年春天,食堂的饭就越来越稀了,到了夏天许多人又感受到了饥饿的滋味。如何让民工吃饱?修渠指挥部命令各营,要下大功夫自筹蔬菜,时令蔬菜最好,如果没有,就筹集干白菜叶、干萝卜条、沤缸菜等,总之,不能因吃饭问题影响工程进度。

石板头营也及时作了动员,赵林在干部会上说:

“粮不够,瓜菜代。各小队要派专人回村筹菜,菜断了,渠也就断了。”

崔方吩咐久长:“你回吧,看能否弄点鲜菜,这活儿沉,让二木愣和你一块去。”

二木愣比久长大两岁,矮个子,瘦身板,年轻时娶不起媳妇,过了二十多年光棍日子。幸好,一年前从外地迁来个姓申的,家有一个傻闺女,30岁了还没婆家,经人说合嫁给了他。二木愣知道她傻,但不知道傻成啥样,一经相处,才知道女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不会做针线,不知道换洗衣服,好在还能熬点稀粥,也知道夫妻之事,二木愣认了,家里的吃穿只能自己操心。每次出门,他心里都不踏实。到渠上才俩月,他已归心似箭,听说能回家,高高兴兴地推起独轮车,和久长上了路。

这一路,要过几条河,支支汊汊,或宽或窄,或深或浅,需要涉水才能过去。二木愣有一双备用的蓝布鞋,鞋尖露着指头肚大的破洞,但尚能穿,及时换上还真挡事。久长只有一双黑布鞋,怕弄湿了影响走旱路,过河时,只能赤脚。他推着小车,感觉脚底石头硌得难受,等上岸一看,脚掌被尖石刺破流出了血。二木愣不忍心:“空车走都成这样,回来推重车咋办?”

久长毫不在意地说:“在渠上每天都磕磕碰碰,这算个毛啊!”

他们说着笑着过了任村,再往南就上分水岭了。两人歇脚,坐在路旁一块碾盘大的驴皮石上,二木愣面带难色,看着久长:“老弟,我恐怕对不住你了,家中一直捎信叫俺回去,女人不争气,饭吃不到嘴里,我恐怕来不成了。这一双鞋送给你,倘若我不来,过河时你穿。”

久长感到很突然:“你不来,我这一车菜,工地上不够吃,咋整?”

二木愣张了张嘴,赶忙说:“我回去看看再说。”

说罢,他把鞋藏到路旁一个岸窟窿里,为寻找方便,久长还特意用灰石块在岸石上画了个“十”字做记号。就这样,到下午四点,走了八十多里路,两人回到了石板头。

次日天不亮,久长找吴连才要菜,吴连才正在着急:“家里人吃的还不够呢!”看久长一脸疲惫,又说:“不过,你既然回来了,就到各队菜地看看,只要有,你就推。”

久长先到自己所在的五小队菜地,找到种菜的老邦,老邦也是同样腔调:“队里老人孩子一大堆,都在挨饿,哪儿有菜给你?”

久长笑了:“叔,修渠的也是咱队的人啊。”

老邦只好赌气说:“去推吧!”

此时,地里能收的只有菠菜,但大都老得结了顶,久长顾不得这些,实实在在弄了一车。这时,二木愣神色沮丧地走来,讷讷地说:“兄弟,女人把家里折腾得不像个家了,你一个人去吧。”

久长很恼火,说好的两人一起回,二木愣却半路变卦了。眼下正是雨季,路上河道多,倘若遭了雨,怎么办?可是细想想,二木愣那个傻老婆确实够呛,日子都过不成了,哪有心往渠上送菜?他又生气又无奈,俩人的担子只能由一人挑了。他在小推车上围了一圈玉米秆,又加载几大捆青菜,感觉差不多有两车菜的重量了,才住手。为了赶时间,也没顾上回家再看一眼父亲,便弓腰推车,踏上了回渠上的路。

这是一个响晴天,无风,太阳刚跃出东山把高,天空便铺满了彩霞,知了在树上吱吱叫着。俗话说:“早霞不出门,晚霞晒死人。”久长把毛巾搭在脖颈上,边走边擦汗。半年多没回家,沿途的村庄似乎更加破旧,更加荒凉。偶尔能看到石板屋顶有几缕炊烟,但在空阔的山川中显得僵硬和孤独。因为饥荒,山上的树木许多被剥光了皮,白花花一片,像是一具具骷髅,十分瘆人。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喘息,天空苍茫一片,空洞而缥缈。

“要是有了水,或许就不会这样了。”望着干旱的农田,久长心想。修渠人虽然艰难,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道理他还是懂的。他认为自己这一代就是创业的命,受苦再多也是值得的。

从山里出来,多是下坡,推车自然轻快。自县城到姚村,这二十里也较平坦,一人推车没有问题。打姚村往北就是一溜上坡了,久长渐渐感到力不从心。眼看要上分水岭了,他想起了二木愣。要是两人搭帮着走该多好。此时,正是上午十点多钟,头顶的太阳像个发白的火球,大地如蒸笼,烤得头皮昏沉,马路如鏊盘,烫得脚底板生疼,他汗如雨下,舌干口燥,实在挪不动脚步,只好放下菜车,躲到路旁的桐树下歇息。

此时,他感觉嗓子像着火一般,心想,要是有口水喝该多好。正巧,望到北面过来一个女子,四十多岁,穿着白色的孝衣,提把铁水壶,像是去上坟。他知道这种水喝不得,但人到无奈时,哪儿顾那么多,也不在乎脸面了,朝女子喊:“妹子,能不能叫俺喝口水,可怜可怜走路的人吧。”

那女子闻言,扭头瞪他一眼,板着脸摔过来一句话:“是瞎子也要问问,亏你还是个有眼的!”

他赶忙解释:“走了半天了,傍黑才能到渠上,也是没法了。”

女子顿了一下,把壶放地上说:“你要不嫌就喝吧,活人总比死人金贵。”

他赶忙跑过去,弯腰抱壶,咕嘟嘟喝下一大口,才抬起头,抹下嘴说:“谢了,你这是祭的谁啊?”

“俺家男人,前些日子,在渠上挖隧洞,塌方了,人没了!”女子哀哀地说着,眼泪扑簌簌滚下来。

他听后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人没了,哭也不顶用,都是为了咱子孙后代能过上好日子。”

“咋不是啊,看你是渠上人,喝就喝吧,他在下面不会怪俺的。”女子说罢,抹把眼泪径自朝山洼走去。

看着白衣女子的背影,久长愣了半天。他感到一阵酸楚,如果是自己,比如那次背石头从渡槽上掉下去了,那次拴石头被砸中要害了,父母怎么办?媳妇怎么办?儿子大奎怎么办?这个家会是什么样子?他不敢再想下去,心中乱糟糟的,推起小车匆忙赶路。

过了分水岭,下行一里多,久长突然感觉不对劲:快要过河了,还没去取鞋呢。他止住脚步,想返回去,又觉得走了好远,索性往前走,没几步又停下,万一被河滩石划伤了脚,走不成路咋办?于是放下车子,朝驴皮石方向走去。奇怪,转了半天,竟找不到那双鞋了。他站在石岸旁回忆着,鞋是二木愣放的,但记号是自己画的,首先得找记号。于是,又按当时的方位边走边查,十几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他想,分水岭的石岸多得很,是不是找错地方了?看看其他石岸,或高或低,或长或短,觉得都不像,仍返回原处。这一次,他几乎把眼睛贴到石头上,一块块辨认,终于在一块灰石上发现了那个白十字,原来是风吹荡土把记号遮蔽了。他用手拔去石块,看到了两个鞋跟,真是喜不自胜,大骂一声“他娘的”,用力将鞋拍打着,推起车感觉踏实多了。

前行不远,路旁有家小店,他感觉饥渴,停下脚步,向店家要水喝。店主说:“光卖干的不卖水。”

他问:“有冷水没有?”

店主摇摇头。他不相信,走到水缸前朝里望,果然露着缸底。正无可奈何,忽见门口有眼旱井,赶忙问:

“同志,叫用用你的桶吧?”

店家看他一脸疲惫,不大情愿地说:“我们也就剩那点儿水了。”

店主说的不假,从井里拽上来的水很浑浊,里面游动着许多翻跟头虫,他视如未见,咕嘟咕嘟喝了个饱。常言道,“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一点不假,霎时他感觉浑身凉爽,痛快透了。

坐在店外石头上喘息,久长轻松了许多。这时有凉风袭来,抬头看,天上的火球没有了,但见西边山顶乌云滚滚、电光闪烁,他失声叫道:“不好,要变天!”待起身赶路,又犹豫起来,走还是不走?走,肯定会淋雨,水涨河发,要冒风险;不走,恐怕今天就到不了工地了。渠上没菜吃,民工要饿肚子。最后决定还是走,力争在雨前蹚过河。于是推起菜车,匆忙上路。

拐过山角,就是宽阔的河滩和几道河流。他先将那双蓝布鞋换上,扶起小车就下了水。最初是几道小溪,几分钟就过去了,待过一条大河时,浓云已漫过头顶,乌黑的云团簇拥着,翻飞着,大风来了,空中的雷声喀叭叭轰隆隆惊天动地,他的耳膜嗡嗡响,头皮都要震裂了。惊恐间,滂沱大雨噼噼啪啪浇了下来。此时,头上的草帽嗖一下被吹没了踪影,大雨不歇气地扑打着,他的鼻子像被堵住一般,只能用嘴呼吸,睁不开眼睛,只能眯着前行。他脚踏布鞋,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推车。眼看河水呼呼上涌,要漫过车轴了,他暗自叫苦。风在河里掀起的白色浪花,打着漩儿,阻挡着去路,一种恐惧感袭上心头,他想,绝不能被大河冲走,那样连个送信的都没有,工地上、家里人都不知道,真叫“死无葬身之地”了。害怕退缩没有用,只有横下一条心,与困难搏斗才有生路,于是不往窄处走,专往宽道行,不往脚下看,两眼盯前方,左冲右突,跌跌撞撞,终于避开急流巨浪,将菜车推到了岸上。

此时,雨点住了,上天似乎和他开了个玩笑,太阳露出赤红的脸,久长长出一口气,口中喃喃自语:“千幸万幸,总算过来了!”

雨后的山路一片泥泞,到处是明浆浆的水坑。他换上自己的黑布鞋,择路前行。地湿路滑,推起车来东扭西歪,那鞋很快就浸满了泥沙,走起路来十分不便。他想找处有水的地方,把鞋洗洗,谁知找啥不见啥,只好将就着走下去。

下午三四点光景,约莫离工地还有五六里路,他看到一条毛渠,暴雨过后,水声喧哗,赶忙停住车子去洗鞋。不料,雨后的渠道水深流急,一不小心,鞋被冲走一只,他起身去追,跑到尽头一道岸前,鞋落入一方水潭,潭面打着黄色的漩涡,哪里还有鞋,想跳下去捞,又不知潭有多深,不捞,只剩下一只,怎么穿?无奈,想到二木愣那双旧鞋,只好取出一只配上,左脚黑,右脚蓝,一扭一歪上了路。边推车边想,只身一人,绝不能下水捞鞋,如果上不来怎么办?连个呼救的都没有。他又想到了那个上坟的女子、那女子的丈夫,越想越怕,一脚深一脚浅,沿着公路朝前走。此时,西边山腰的大渠已有了雏形,远远望去,几杆红旗在风中飘扬,有人影在渠岸上晃动,隐隐约约,能听到打夯的号子声、打钎的叮当声。号子虽然遥远,却清晰可辨:

老夯咚咚响呀,咳哟咳哟!

同志们听我讲呀,咳哟咳哟!

劲往一处使呀,咳哟咳哟!

心往一处想呀,咳哟咳哟!

地基夯得实呀,咳哟咳哟!

泥土砸成钢呀,咳哟咳哟!

今年修好渠呀,咳哟咳哟!

明年粮满仓呀,咳哟咳哟!

夯声忽高忽低,但声声入耳,久长听得入了迷,他看到,那紫色的渠墙镶嵌于崖壑之间,蜿蜒伸展,像一条腾飞的长龙,左摇右摆,不见首尾。他的心情好了许多,胸膛直直地挺了起来,不知不觉,竟望到工地伙房的灯光,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