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五常
五常是五保户,68岁,矮个,兔唇,跛脚,喜欢抄手站着,笑嘻嘻的,一副袖手旁观状。由于脑子不大灵光,人称“傻子五常”。
早年,他读过村里的小学,能计算出简单的加减,但上了十位数,就弄不准了。和人对话,无论话多话少,只能答最后一句,前面讲的,已记不清了。当时,黄老师担任班主任,常到校门外的卫生所找刘中医聊天,抱怨说:“奇怪,不管费多大劲,每届总有几个差生,一问三不知。像五常,简直就是傻子,能把你气死。”
刘中医腿不灵便,读过周易,懂阴阳之学,正色说:“无傻不成村,这是上天的平衡。没有傻子,没有平庸愚笨的差生,怎显出俊杰良才?就像脱坯烧砖,同一方土,黏度不同,湿度不同,火候不同,时机不同,就有了方正齐整的好砖、缺棱少角的次砖,甚至是被剔出模子的灰土,你何时见过整窑的好砖?”
黄老师点点头:“还真没见过,不过,次砖或许有用,灰土总是废料。”
刘中医说:“错,砖可盖楼,土可育苗,就是垫圈泥墙,也是各尽其用啊。”
由于功课跟不上,二年级时,五常搬凳子回家了。别的伙伴背着书包上学,他却四处流荡。头发蓬乱,目光迟疑,穿着还算周正,东瞅瞅,西逛逛,或者跟在孩子们屁股后面,听他们吹柳笛,看他们捉螃蟹,爬树采野果,滑冰打雪仗,样样都没他的份儿,但他喜欢跟着看,而且很满足。
支书的儿子大狗欺负瘦小的路三,被路三家的黄狗追得满街跑,五常站在路边,满脸堆笑。大狗气急败坏:“傻五常,你笑话我!”抬腿一脚,五常趴在地上,磕掉一颗门牙。五常的娘说:“儿啊,大狗被狗咬了,咋能瞧笑话。”五常委屈地说:“我就是瞧瞧。”
三喜家住村西,喜欢结伴玩耍,玩累了,几个人聚一堆吹牛,五常也凑上来听。他们笑,他也笑;他们争得脸红脖子粗,他还是笑。路三急了:“傻子,我们说话,你得意什么?”几个人上去,左推右搡,五常哭了。三喜感觉有点过分,摆摆手:“算了,算了。”几个人方才住手。三喜问:“我们说话哩,你掺搅啥?”五常怯怯地说:“我就是瞧瞧。”
三喜在东山垴读书时,上下学要路过村边一片坟地。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尤其是秋冬天气,风吹杂树,呜呜怪响,如众鬼啸叫,令人胆战。某日,三喜晚自习回家,刚临近那地,寻思着别碰见鬼了别碰见鬼了,就发现树下有黑影在动,于是脑门轰一下,毛发倒竖,头皮发麻,声音都变了调:“你谁?”那黑影嘿嘿一声,还是不停地晃。三喜顺手摸起块石头要砸,那黑影竟朝他走来,原来是五常。三喜上去就是一巴掌,“你这个傻子,敢装神弄鬼!”五常捂着半边脸,抽噎着走了。
事后,三喜的爹说:“你不该打五常,他是在保护你呢。”
五常十几岁时,父母就不在了。先是父亲病故,母子俩成了五保户。后来母亲也死了,五常一个人过,还是五保。每到年关,他会收到村上送来的慰问品,一袋面粉,半斤白糖,一壶油,还有胶鞋棉裤什么的。有个笑谈,大狗给他爹谈理想:“长大后,我也要当五保户。”爹奇怪:“为什么?”他说:“有人送米送面,可以不劳而获啊。”
李奶奶信佛,看五常缺吃少穿,经常接济他,或是半小筐蒸熟的红薯,或是一大把新摘的豆角,一边帮他拾掇锅碗,一边数落着:“孩儿啊,你是降生到人间来修行的,别人的背运都被你分担了,千万不要和人比。人比人,气死人。今生受苦,来世美满。”五常静静听着,只是笑笑,不说话。
如刘中医所言,五常同届的那茬“好砖”,许多都发达了。像大狗,先是做包工,后做房地产,当地的市长县长他都熟,挣起钱来像搂柿叶一样。电视里看到他给灾区捐款,出手便是二百万。有人说,他除了家中老婆,在山西还有个二房,孩子都上小学了。在村民眼里,有钱,玩得转,就是本事。还有三喜,大学毕业,分配到政府部门,镇长到市里办事,常常提东西去看他,是真正的场面人物。路三算是混得一般的,但也是地方小老板,专做钢材生意,整天西装革履,迎来送往,开着桑塔纳,抽着红塔山,拉风得很。五常因为脑子不好使,腿脚不利索,只会干些简单的粗活,常年留在村里。要么去哪儿当两天小工,要么就四处溜达,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饥。白天像放哨的,晚上像打更的,有人煞有介事地说:“傻子就是守村人,有他在,安全。”
村里逢婚丧嫁娶,五常是少不了的。喜事,他管抹桌放炮,提水和煤,打打下手;白事,他做土工,抬纸扎,个箩头撒纸钱。每次都混个肚儿圆,还能装盒香烟回来。后来形成个习惯,谁家事上要是没有五常,好像就不够大方,不够排场,没有人气,甚至没了脸面。当然,最脏最累的活,最容易招惹晦气的事都会交给他。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呵呵笑着,有板有眼地干活,看新人在鞭炮声中进洞房,看逝者在唢呐声里入坟墓。
令人蹊跷的是,五常脑子不好,但谁家要是有了白事,他总会第一个出现。“没人告诉他啊,他怎么会来?”主家一脸懵怔,“老人刚咽气,你咋知道的?”他笑而不答。主家愈是狐疑,赶忙端饭递烟,生怕慢待了他。
土地庙在村南,庙前的空地叫庙场,人们没事时喜欢到这里闲坐,听听小道消息,侃侃天下新闻,东家长,西家短,乐此不疲。你看吧,庙门台阶上总有五常。他衣冠不整,胡子拉碴,抄手站着,满脸堆笑。谁说什么,他便朝谁凑凑,生怕漏掉半句。看他虔诚的样子,说者似乎找到了知音,找到了自信,找到了感觉,侃侃而谈,滔滔不绝。
三年前,政府提出精准扶贫,农牧局是村里的对口单位。局长五十岁左右,本地人,工作既沉着,又干练。他在动员会上说,全村68个贫困户,最困难的是五常,他智商低,能力弱,致富难度大,是帮扶的重点对象,并当场表态:“这一户,我包了!”
为了五常,局长可谓操碎了心。给他安排了工作,负责清理村中垃圾,也算有个稳定收入。此外,还帮他圈院墙,盖门楼,修房顶,买衣柜,光送去的捐赠衣物,三天换一件,半年穿不完。逢年过节,还自掏腰包买早餐奶去探望。五常那个感动啊,只要局长在村里,转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家中有粮,心中不慌。五常有了工作,住的问题解决了,温饱问题也解决了,但自理能力差,不会洗衣服,煮的饭半生不熟,有时竟忘了吃饭。所以仍然是饥一顿饱一顿。这一天,局长又来探望,记者随行。记者问:“五常大叔,您现在的生活,可以说要啥有啥,您感觉幸福吗?”
五常只是笑。
局长急了,满脸自信地望着他:“缺啥尽管说,有我呢。”
五常突然冒出一句:“缺个媳妇!”
局长张口结舌,愣了半天,摇摇头说:“哥,这事难办,我们党是讲原则的。”
这年年底,扶贫工作告一段落,检查组要来。有项内容,要求贫困户说出帮扶人的姓名。这对多数农户来说并非难事,但到五常这里还真成了问题。局长大名郗天鹏,五常念叨了无数遍,死活记不住。局长只好连夜加班,启发诱导:“你看过《西游记》吗?”
“看过,大狗家有电视。”
“你知道西天取经有个天蓬元帅吗?”
“就是猪八戒。”
局长眼睛一亮:“那就好,记住西天取经,就记住我的姓了,我姓西(郗);记住天蓬元帅,就记住我的名了,我叫天蓬(鹏),西天蓬(郗天鹏)。”
五常高兴地点点头:“这样哦,好记。”
第二天,检查组来了,验收时全程录像。来者用话筒对着五常:“你的帮扶人叫啥?”
五常抄起手来,笑嘻嘻面对镜头,眯眼想了半天,突然拍拍脑门:
“叫猪八戒。”
人生在世,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快乐时,光阴似箭;苦难中,度日如年。好像是转瞬间,五常的头发白了,眼力差了,那条瘸腿更加不听使唤了。他每天依然拄着拐杖,到庙场转转。
听说大狗不在了。他是这个村最有钱的人,出门飞机来飞机去,一顿饭钱够五常半年的开销。但有一天,突然被抓了,有说因为漏税,有说因为行贿,也有说因为非法集资,反正没等出来,便得心脏病死了。
路三当了几年老板,迷上赌博,据说曾去澳门娱乐城过瘾,结果车卖了,房卖了,公司倒闭了,还戳下一屁股窟窿,成了贫困户。政府帮他买了几十只羊,想让他东山再起,但不到两年,羊被他和赌友们偷偷宰吃光了。如今像斗败的公鸡,每到庙场来,总是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角,冷不丁冒出一句:“白了,白了!”然后,死死盯着地上。人们笑问,白什么?是白干了?白搭了?白吃了?还是白活了白来了?他闷声不语。有人说,他是招了邪。
三喜是国家干部,当过劳模,拿过奖状,但不知为啥,和他同年上班同年入党的,非局长即处长,他仍然是副主任科员。业余爱好写作,喜读郭沫若的《百花齐放》,出过诗集《我的爹娘》,同学人手一册,包括五常。但五常不解,那诗里的爹娘,为啥不是他村里的爹娘。如今退休有年,头顶全秃,瘦得像根麻秆儿,据说要出第二部诗集《我的信仰》,因为自费,老婆儿女阻挠,一气之下从城里搬回乡下,每天泡杯苦丁茶,到庙场呆坐。有人说他这叫“官场抑郁症”,做官者易得,病重时喜欢跳楼。刘中医表示怀疑,说患此症者多为大官,且有横财,这两点三喜都对不上号,于是推断,是三喜的理想与现实发生了冲突,情感纠结导致脑回路中断,应该叫“正能量抑郁症”。最好的疗法只有一个,就是戒诗。
朗声说笑的,大多是守家在地的主儿,就是当年黄老师抱怨的那些差生。他们外出打工几十年,做泥瓦工、钢筋工、管道工,风餐露宿,含辛茹苦,给儿子娶了媳妇盖了房,大事了了,背也驼了。虽然布衣蔬食,连手机话费都舍不得充,但说话的口气毕竟轻松,那份自豪、闲适、沉着、随意,好像自己才是这里的真正主人。也有几个穿着比较讲究的,是退休的教师和工人,他们住城里,偶尔回村小住几日,是悠闲的两栖族。有他们在,庙场的聊天似乎上了档次。什么中东局势美俄争端飞船登月机器人种田,什么3D打印大数据无人机电子眼,世界似乎突然变小了。五常还是老样子,兔唇,跛脚,脸上写着笑意,只是多了根拐杖,少了颗门牙,安然地坐在庙前门墩上,抄着手,检阅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听人们云来雾去地胡侃。
大年三十的上午,该忙的事都忙过了,男人们无所事事,庙场上坐满了人。东拉西扯的聊天声里,五常从远处走来。他一手拄杖,一手托一箅帘生饺子,叼着烟卷,一瘸一拐,但步子甚是有力。有人喊:“五常,哪来的饺子?”
“俺二叔家的孙媳妇包的。”
有人羡慕:“你真中,有人送米送面,还有人送饺子。”
他好像很得意,嘿嘿笑着:“我去串门,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