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奎的初心

老奎的初心

老奎家在后山洼,地处村南百丈崖。

从小院四望,山连着山,峰连着峰,组成一道天然屏风,圈出一个山中世界。脚底的峡谷是块巨大的盆地,村落、田野、林坡、草滩,参差分明,历历如画。天气好时,谷底的溪水会泛出银光,如一条柔软的飘带,蜿蜒而来,盘曲而去,无首无尾,无声无息,恍若仙境。

说是在村南,其实离后山洼还有五里。百丈崖是个自然村,就他一户。

公社化时期,山下的供销社派人往村里送货,山高路险,十天半月才来一趟。油盐酱醋,火柴肥皂,各类日常用品,靠一条扁担运来,很是不易。送货人攀至百丈崖顶,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总会歇歇脚,老奎家成了驿站。平时不见人,遇有客至,主人自然高兴。沏上金银花茶,再焖一锅干饭,给客人打尖。供销社有纪律,每人放下半斤粮票两毛钱,走人。

偶尔有路过的,讨口水喝,老奎也不外待。赶上饭时,还会盛出一碗粥来,给客人端上。于是,感激,感谢,感叹,掏钱,他手一推:“弄啥哩,一碗茶,一顿饭,不值钱。”

粗茶淡饭,是不金贵,但主人心善,比啥都好。

老奎,这个个子不高、话语不多、喜欢抽旱烟的山里人,成了远近闻名的好人。

“往后山去,看到老奎家的红石山墙,就不远了。”

“腿酸了,可以在老奎家歇歇脚,有水喝,有饭吃。”

“老奎人实诚,把东西存他那儿,没问题。”

有人劝他:“那么多过路客,招待不起,多少收点费。”

他笑笑:“那样就太小了。”

老奎家之所以聚人,还因这儿的风景好。百丈崖是观赏峡谷风光的绝佳处。吃饱了,喝足了,歇够了,绕小院转一圈,那是一种享受。院子临着悬崖,围墙刚过腰部,如临高台,四顾无碍。雄峰险壑,陡壁峭岩,如剑指,如林立,如城垒,如走兽,一步一景,目不暇接。望脚下,白雾缭绕,盆景隐约,春成花海,夏涌绿涛,秋叶欲燃,冬雪如盖,四时不同,朝夕相异。

百丈崖还有一处胜景,即崖下十多米处的天然石洞,深二十步,宽八步,高丈余,平阔如厅。洞壁刻有奇形怪状的图案,或似男女,或似牛羊,或似刀矛,或似房屋。洞角有滴泉,积水如盆,清冽甘美。有称观音洞,有称狐仙洞,还有称隐士洞。据说汉代的夏馥、晋代的庾衮等高人贤士曾在此隐居。崖顶有栈道,可曲折通洞口,栈道入口处就在老奎屋后的猪圈旁。早年,有城里文人专程跑来探洞,老奎兴致勃勃,主动带路。后因道窄路险,怕出状况,老奎谎称路断,割了一捆圪针挡在道口,从此那洞便成了传说。

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路过的外地客逐渐增多,据说是来旅游的。老奎感到奇怪。这荒山野岭,居然还有人稀罕。游客走进小院,从房前转到屋后,从院里看到屋内,墙上挂的玉米、柿子,地上晾的山楂、花椒,包括那些香椿、木耳、核桃、大枣,样样感觉新鲜,又是拍照,又是赞叹,还拉他一起合影。老奎很高兴。来者南腔北调,什么地方的人都有。人困马乏时,都想找个地方歇息,老奎赶忙整出两间闲房。有饭,是家常饭。付钱,老奎摆摆手。对方不好意思白吃,留下些纪念品:一包上海点心,一盒外国糖果,一方丝织纱巾,一块电子手表,等等。老奎看着稀罕,收了。

这年夏天,林虑山行雨,瓢泼一般,山洪暴发,路断人稀。一个姓石的北京画家下山时扭伤了脚,困在一处岩缝里,动弹不得。老奎发现后,赶忙将他背回家,找来艾叶、盐水,帮他疗伤。画家成了他家的一员,每天粗茶淡饭,家长里短,还给他讲了许多故事,夏馥、庾衮、荆浩、王庭筠,那么多高风亮节的古人,原来都和眼前的山水有关。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半月后,画家伤愈归京,恋恋不舍,掏出五百块钱,算作食宿费用。老奎面红耳赤:“这怎么能行?”说什么也不收。于是,画家送了他一幅水彩画,手帕大小,画的是老奎的小屋:雨后初晴,红墙如洗,蓝天、白云、远山,草径、石阶、栅栏,老奎看着亲切,收下了。他让老伴用图钉钉在床头,每天睡前看一眼,做梦也踏实。后来,有南方客路过,看到此画,愿出价五万拿走。这可把老奎吓坏了,想想后山洼村二百户人家,能有五万存款的,还没听说过。他不知这画的深浅,反而不敢卖了。只是说,老朋友送的,留个念想。

转眼间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老奎五十有五。这一天,镇长上门,说山区致富,必须发展旅游经济,动员他开个饭店,收费挣钱。

老奎说:“出门在外喝口水打个尖,咋好意思要钱?”

镇长说:“你到外地看看,哪有饭店不要钱的。咱这儿将来还要卖门票哩。”

尽胡吹!老奎想起旧戏里拦路打劫的唱词,“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不禁笑了:

“人家那是皇城王府,金銮宝殿,收费高也有人看,哪儿听说过进趟山还要钱?我要是下山去,不掏钱还回不了家啊?”

镇长一本正经地说:“本地人免费,专对山外的。”

老奎还是觉得不地道。山是国家的,路是国家的,凭啥要人家的钱?但他拗不过镇长的大道理,便推托说:“来的人有熟客,有生客,有说生不生说熟不熟的客,怎么个收法?我可抹不下那个脸,谁爱收钱谁开吧。”

镇长脸一沉:“这儿地处游览路线中段,按镇里规划,必须有个饭店。”并且表示,“你不开,就让开,让别人干。”

老奎一听是政府规划,不便再说什么,答应了。

他在院外清理出一片场地,盖了三间简易房,饭店开业了。老婆明月会包饺子,就专卖饺子。店名叫“明月饺子馆”。

开张头一天,便有客来。问价钱,老奎说:“看着给吧。”于是,有给五元的,有给十元的,还有给二十的。老奎把二十的十元的退回,只收五元,并说:“一碗饺子,咋着也超不过这个价。”顾客高兴,来的人更多了。后来,为少磨嘴皮子,一律每碗五元。价钱一定,游客争相传说。许多人都知道,百丈崖上的明月饺子,好吃不贵,于是来者不断。明月累坏了,雇了邻村的妹妹来帮忙,包出的饺子依然供不应求。

这时,镇长又找上门来:“收费太低,得涨价。”

“五元啊,不少了。”

“我去上海考察,那儿一碗饺子二十。你要价这么低,能富起来吗?”

老奎听了,嘴半天合不拢:“二十元,这不是杀人吗?”

镇长笑了:“随行就市,山下现在是十元,你最低也要卖到十元,不能扰乱了市场秩序。”

老奎狠狠心,涨到了十元。

自涨价后,老奎的收入增加了一倍。有了钱,他把饭店整修一新,购置了很洋气的桌凳台布,还配备了一套音响。早年,因为山高地偏,家里又穷,儿子找不上对象,只好到山下当了倒插门女婿。如今,儿子一家四口搬了回来,帮他料理饭店。他打心眼里高兴,心想多亏镇长敲打,有了钱就是好,一切都不是事儿。

在镇长诱导下,他把小院当成了观景台,也收起费来。一元进院,两元照相,后来涨成五元。还专门定制了几套少数民族服装,着装照,另外加价。许多人一听进院还收费,皱皱眉,摇摇头,走了。但他感觉挺好,凭空多了笔收入,没多有少啊。

这天,他到屋后喂猪,看到圈旁那团封道的圪针,突然眼前一亮,这岩洞也是一景,为啥不能赚钱?于是,雇人把栈道安装了护栏,在院外大路旁挂上“隐士洞”的牌子,观洞者每人十元,小孩减半。还真有人打听,有人掏腰包。

有些登山者是熟客,走到老奎院前,会突然止步,免不了议论:

“这老奎变成财迷了。”

“进个破院也要收费。”

“老祖先留下的岩洞,成他家的了。”

老奎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过去的熟人,突然显得生分起来。但想想镇长的话,想想儿孙满堂的日子,也就没啥了。

这一年,镇长退休了,带着老伴和孙子故地重游。正值午时,来到明月饺子馆。此时的饭店已今非昔比,不仅饭厅扩大了一倍,门窗桌凳也更加气派,光厨师就用了四位,还雇了个大学毕业的女孩收银。女孩长得苗条,穿着工装,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双手递上菜单,恭敬地站立一旁。镇长老伴晃了一眼价目表,撇撇嘴:“饺子一碗二十,太贵,不吃了。”

镇长说:“这一带,饭店独此一家,还是吃吧。”

老伴埋怨着:“这价都赶上城里了,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

镇长苦笑。

老奎老了,此时正坐在院外的山楂树下乘凉,隐隐听到店内飘出的对话,感觉耳熟,再一听,是镇长,赶忙站起,想去打个招呼。但不知为啥,迈出两步,突然停下。他觉得怪别扭。饭店交付儿子时,已约法三章,因熟人太多,专门雇了收银员,照价收费,全体店员按收入提成。镇长是自己的贵人,按情理该免费招待,但又一想,涉及利害关系太多,只好低下头,叹口气,退了回来。

镇长离开后,老奎坐立不安。虽然存折里的数字已达到六位,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种难言的孤单困扰着他。上山的熟客里,已很少有人能坐下来跟他喝茶聊天了。

这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看着灯光下那幅水彩画,还是那么清新、自然、明朗,充满生机,突然想起了画家。几十年了,老石不知过得怎样了,真希望他能再来,像过去那样,粗茶淡饭,住上十天半月,钱是一分也不能收的,每天看他画画,和他唠嗑,讲讲古代的高人,谈谈心中的喜忧,海阔天空,无拘无束,是多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