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葬

河葬

民国三十二年,林虑山地界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史书上叫“林南战役”。数日之内,日本军撤了,庞炳勋部退了,孙殿英部跑了,林县城被八路军攻破了。

一时间,从龙头山到白云山,到处飘动着鲜艳的红旗,沉寂的村庄,荒芜的田陌,遍地飞扬着嘹亮的歌声:

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

拿起我们的武器刀枪,

走出工厂农村课堂,

到前线去吧,走上民族解放的战场……

眼瞧着,林北县和林南县连成一片了。

驻守在安阳、新乡的鬼子慌了神,紧急调兵遣将,援助溃退的日伪军。夏日的南太行,就像寒流肆虐惊雷滚动的初春,沉浸在解放与反扑、争夺与较量的炮火硝烟中。

八月下旬的一天,四百多名日军从辉县方向开来,越过临淇,抵达淅河。时天降暴雨,电闪雷鸣,游击队借助高山丛林和青纱帐的掩护,从四面八方对敌军袭扰。道路泥泞,枪声不断,日军被迫退守到一个叫河口的村庄。

此时,天近黄昏,暴雨渐停,四围群峰环绕,形同铁壁。成群结队的日军落汤鸡般涌入村中,个个拖泥带水,疲惫不堪。一进村,便砸门撬锁,将家家户户的桌椅箱柜搬出,烘起大火烤衣服。村民早已逃离,街巷一片空寂。草垛,石屋,老树,矮墙,静静地伫立着,凝视着这场从天而降的蹂躏与劫难。

起风了,高高的皂角树呼啸起来;枪声紧了,周边的游击队汇聚在一起,向村庄步步逼近。矮胖的日军指挥官不熟悉周围地形,生怕被八路包了饺子,焦急地命令部下赶快转移,向河边集结。

淅河还在汛期,河水暴涨,一改往日柔和妩媚的姿容,原来几十米宽的河面如今漫延至半里多远。漆黑的夜晚,只听水浪拍击堤岸的声音,根本望不到边际。鬼子用手电筒照射,白茫茫明浆浆一片,令人心惊胆寒。好不容易,他们从附近寺庙抓到一个老人,七十多岁,黑衣白发,瘦骨嶙峋。军官问从何处得渡,老人拱手说:

“水深流急,回头是岸。”

军官暴怒,但求渡心切,不便发作,只好说:

“军情紧急,必须渡河。”

老者笑笑,指着河道宽阔处说:

“此处为农家旧道,不知大军过得过不得。”

军官顺老者手指望去,但见水面平静,黑黝黝深浅莫测。恰巧,有几颗炸弹落入河心,发出闷雷般的巨响,掀起哗哗水浪。随之一股狂风从河面袭来,挟着水滴,带着泥沙,劈头盖脸,冰凉刺骨,部队顿时一阵骚动。待军官回过神来,老者已不知去向。

也许是军官疑心太重,也许是狂风迷住了他的心窍,也许是他真的被那炸弹的轰鸣吓住了,总之,他没有听从黑衣老者的劝告,在手电光的帮助下,选择了一处能望到对岸山影的狭窄处渡河。先是士兵一个跟一个下水,向对岸蹚进,到几十米处就看不到人了。这样过一个不见一个,过两个不见一双,军官犯了嘀咕。

此时,周围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土枪、鸟铳、汉阳造,嗵嗵嗵,啪啪啪,仿佛四面八方都在喷射着愤怒的子弹。看到自己的队伍暴露在沙滩平野,军官顿时慌了手脚,举起指挥刀,嗷嗷狂叫着,命令部下以班为单位,手牵手强渡,以为人多便可抵挡河水的冲力。结果,一个班一个班地跳入河中,一个班一个班地悄无声息。如此往复,一百多个士兵在昏天黑地之中转瞬间没了踪影。

原来,那是一段百米宽的河床,表面看河水平缓,悄无声息,其实水下坑潭密布,暗流涌动。

死亡的恐惧透过夜色写在一双双惊魂未定的眼里,写在一条条颤抖不止的腿上,无奈之下,军官只好收拾残兵,向西方望仙桥方向仓皇而遁。

次日,天晴了,空中出现一道长长的彩虹。十几个年轻人从青纱帐钻出来,跳下堤岸,越过荒径,背上的土枪、鸟铳在苇丛中晃动着,格外耀眼。他们聚集到淅河岸边,一个个像鱼鹰般扎入水里。几个猛子过后,便从河底摸出十几条长枪和几十颗手雷。坐在一旁指挥打捞的,正是那个瘦削的黑衣老人。

年轻人说着笑着,兴高采烈地唱着: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哪里进攻,

就叫他在哪里灭亡……

他们扛起钢枪,挂上手雷,踏上了西去的山道,很快消失在苍茫丛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