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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红,谷穗黄。

正是青纱帐铺天盖地的季节,二淘教授回到了故乡石板头。他在父亲留下的土坯老宅住下,置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摆上桌凳,安上笔记本电脑,一副安营扎寨的样子。这番举动如同一块石头丢进万丈深潭,古老的村庄有了新话题:

“二淘回来做啥?”

“可能退休了吧?”

“二淘在家里打字呢。”

“二淘在山上拍照呢。”

“二淘带个小本本上邻村去了。”

二淘的举手投足都成了村民们谈论的内容。

二淘虽然才五十多岁,村里已有一半人和他“对面相问不相识”了。在大学里人们称他“教授”,在村里认得不认得的都喊他“二淘”。在乡下人的词汇里,淘者,调皮捣蛋也。许多老年人都记得他小时的样子:露屁股裤,小光头,孩子王,弹弓手,逮啥射啥,墙头瓦罐、房脊神像,都在劫难逃。玩炸药炸河鱼,爬树梢掏鸟蛋,自制过火药手枪,崩掉过半根手指。没想到当年那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顽劣小痞子,如今也混得“退休”了。不上班,每月还能领五六千元工资,真是屠夫修成佛、王八变成精了。人们自然刮目相看。二淘回来做什么?苏老师是二淘的小学老师,最有发言权。他说,二淘回来是要搞一个调查,因为石板头一带曾经是历史上天门会活动频繁的地区。

这是二淘参加工作后回乡住得最久的一段时间。如今老宅四邻的房屋大都墙倒屋塌,化作残垣断壁。周围的邻居数年前就陆续迁到靠近公路的地方去了,房子一旦不住人,坏的程度便飞速加快。在荒凉的废墟当中,二淘守着父亲留下的土坯老屋,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年代。这是他们一家人亲自打坯、和泥、搬砖、运瓦盖起来的房子,虽然破旧,却格外温馨,少年行迹故人旧事,历历在目。他好像找到一种奇异的感觉,变得莫名兴奋,夜以继日,写出一篇万字长文。文章传到互联网上,引来一片哗然,据说连香港、台湾的报纸都转载了,给他寄来大笔稿费。那篇文章的题目叫《天门会小团师失踪之谜》。果如苏老师所言,是一篇历史考证文章,其中透露出一段秘辛:抗战时期,震惊全国的太原保卫战中,晋绥军卫戍司令刘玉,并非像当年《中央日报》所言被日军俘获后“壮烈殉国”,而是别有隐情,活了下来。

太原保卫战是何年何月之事?石板头村的人并不感兴趣。他们关注的是二淘的文章招来的一拨拨访客。露着半个胸的女记者,烫着黄头发的男摄影师,使二淘成了媒体名人,石板头村也跟着上了电视。参差错落的石板屋顶,幽长寂寞的青石小街,白发老人的满脸皱纹,蹒跚学步的孩童的笑脸,总之,全村足有半数男女老少都在屏幕里面露了脸。二淘自然成为村里的热点人物,走到哪里身边都会围上一圈人。

“二淘你真中,一摇笔杆子,全中国都知道我们石板头了。”

“什么笔杆子,人家用的是笔记本。”

“啥是笔记本?”

“白脖子,就是能用手提起来的小电脑。”

“不管是啥,反正全中国都知道我们了。”

“岂止全中国,据说都传到国外了!”

“你老哥在电视里,光个黑脊梁,扭个泥屁股,丢人丢到国外去了。”

“我那是挑大粪路过,看到有人在摄像,连头都没敢回呢,谁知道那黄毛缺德鬼把我也给照进去了。”

“外国人看你挑副大桶,会以为你是送牛奶的呢!”

“哈哈哈哈……”

村民们议论着,取笑着,人人都对二淘充满敬佩,因为他的文章,石板头成了闻名天下的名村。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二淘的文章爆出一段尘封半个世纪的秘密。这个秘密重新唤起石板头村人的集体记忆,他们共同想起一个人,一个早已淡出山村历史的人。人们在如烟的往事中打捞钩沉、渲染附会,试图还原出一段惊心动魄的人间传奇。

话说民国十二年,林虑大旱,无麦无秋。草木枯,人相食。本该是果实累累的秋季,西山坳槐圪瘩村已有半个多月没有炊烟。村里的三口旱井早已干涸,柿树、桐树、山楂树、核桃树上,到处爬满了毛茸茸的尺蠖虫,树枝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全村多半人都上山西逃荒要饭去了。刘铁匠看看三个半大的孩子,与媳妇商量:

“听说邻村马半山收养长工,要么把二小卖给人家,还能换来一斗玉米。不然,全家都要饿死。”

媳妇沉默半天,点了点头:

“二小脾气倔,问问他应承不。”

两人到屋外找二小,二小却不见了。

二小大名刘劲松,这年十四岁。他在门帘外听到爹娘要将自己卖给马半山,吓得头也不回逃出了村庄。村外就是宽阔的淇河,河水早已断流,成为荒草不生的旱河滩。卵石在炎阳照耀下反射着明亮的白光,晃得他两眼发黑。脚心被石块烫得生疼,肚子饿得咕噜作响。他一边沿着河滩奔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喊:“别卖我,别卖我。”跑着哭着喊着,喊着哭着跑着,渐渐迷失了方向。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房屋稠密的村镇。街上行人稀少,居然有家烧饼店,一股焦芝麻香味从店里飘出,二小的腿迈不动了。他靠在烧饼店的门框上,眼巴巴地盯着灶边竹簸箩里的烧饼,感到两腿发软。他先蹲在地上,接着躺了下去,再往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二小醒来,已是次日中午。身边立着两个汉子,腰扎黄绸带,一个端着大瓷碗,一个拿勺给他喂小米粥。见他睁开眼,拿勺的喊:

“坛主,这小子醒了。”

一个方脸大汉掀帘进来,笑着问他:

“小孩,哪村的?”

二小不语。拿勺的大汉又问:

“是逃荒走丢的吧?”

二小顺势点点头。

“哪里人?我们帮你找爹娘。”

二小摇摇头。

大汉问:

“你爹娘死了?”

二小摇摇头,又点点头。大汉说:

“那就留这儿吧!好好干,有馍吃!”

二小笑了。

这个大汉便是当时威震八方的天门会总坛主韩欲明。刘劲松入会后,跟韩欲明练武,他人虽瘦小,头脑却极其灵便,酷爱太极拳法,不久便成为天门会里的得力干将,随“欲字辈”更名刘欲松,成为总团师手下最年轻的小团师。他每天率会众在麦场上打拳格斗、摆兵布阵,一有机会便列队外出,除恶霸、反军阀,替天行道,闹得轰轰烈烈。

民国十六年,天门会已发展至西迄山西长治、东至河南浚县、北至直隶邢台、南达河南辉县的广大地区,会众达30万人。单是刘欲松手下就有一万五千人,拥有长枪三千支,大炮一门,机枪三挺。

天门会声势巨大,与当时闻名全国的湖南秋收起义遥相呼应,大有星火燎原之势。为争取这支农民武装,中共地下组织派专人赴会工作,天门会也派刘欲松等人赴武昌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聆听毛泽东、李立三等领导人的报告。许多人认为,天门会跟共产党走已成定局。

就在此时,发生一件大事。军阀庞炳勋部占领了彰德府,搜刮钱粮,强占民房,奸淫妇女,无恶不作。韩欲明闻知消息,率数万人赶往铺岭、安阳桥一带,抗击庞军,搏杀三天三夜。激战中,天门会队员们赤膊上阵,手持束着黄纸的长矛,刘欲松一马当先,手拍胸膛,哼哈呼喊,身后千人响应,声震原野。随着喊声,一齐向前猛攻,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终因寡不敌众,退至林县城西菩萨岩。此后的事态发展在《林县志》上有专文记述:

民国十八年(1929)一月十二日,庞军由一土豪带路,从小道攀至菩萨岩对面山顶,炮击天门会阵地;同时,晋军亦从小西天峰顶用大炮向菩萨岩猛轰,致使天门会无法坚守。21日夜,韩欲明率会队由黄华口冲出,击溃守敌,突围成功,带数名随员潜往东北,投靠奉军。其余会队分散隐蔽于林、安、涉等县农村。共产党员马载、郝建勋也随之离开天门会。4月,庞军撤离林县。

据《林县文史资料》载,小团师刘欲松在安阳桥战役后,亦随总团师退至菩萨岩,但此后再无下落。

为搞清刘欲松的去向,二淘专程来到天门会的发源地东油村,走访了健在的老天门会员李二丑。

李二丑此时已一百零三岁,但耳不聋眼不花,身体硬朗,头脑清楚。提起刘欲松,他的眼睛炯炯放光:“跟小团师打仗,那叫过瘾。腊月天,我们只穿一件粗布褂,都不觉冷。新五军洋枪洋弹打过来,我们毫发无损。”

“为什么?”

“我们都念符咒。”

“念什么符咒?”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管用?”

“管用。枪子打穿了褂子,就是射不到肉里。打罢仗一脱褂子,那弹珠儿扑噜噜往下掉哩!”

二淘笑了:“那,安阳桥一战为什么死了那么多人?”

“嗐!那是因为天门会内部出了奸细,符咒就不管用了。”

二淘问:“你们后来撤退到菩萨岩,失守后,小团师去哪儿了?”

“菩萨岩突围后,韩欲明投奔了张作霖,后遭军阀暗算。我们本地人都分散转移,有亲的投亲,没亲的靠友,藏了起来。听说刘团师率几个随从奔了湖南。”

“后来呢?“

“不知道。”

刘欲松究竟去了哪里,成为二淘企图要解开的谜。

谜底来自不久前的一次访学,二淘踏入了台北市的历史档案馆。在国民党大员王高堂那早已发黄的卷宗中,他惊喜地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那便是寻觅已久的天门会小团师刘欲松。

原来刘欲松在菩萨岩突围后,更名刘玉,一路南逃,投奔了驻防汉口的国民党一一七师师长王高堂。由王高堂举荐,加入蒋介石卫队,官至少将参谋,后受命赴太原入阎锡山部队做眼线,官至太原卫戍司令。

平型关大捷后,日军进犯太原,城防司令刘玉率守城将士与日寇展开了殊死决战。那是个极其阴冷的冬天,硝烟笼罩着古老的城墙,城墙下到处是战死者的尸体,墙缝里生长的马棘条斜穿空中,见证着这场血肉横飞的城市保卫战。刘玉头戴日式钢盔,身着皮制大衣,携一支卡宾枪站在墙垛后,满脸忧虑地望着城外。望远镜里,日军正如蝗虫般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涌来,守军眼看弹尽粮绝,怎么办?他想起长官阎锡山的训示:“太原失守,表里山河就表里全无了。”便转过身来向散坐在地上的士兵大声喊道:“弟兄们,党国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要誓与太原共存亡。”城头一片寂静。坚守了一个多星期的战士在寒冷、饥饿与疲惫中早已无力回应他的号召。他感到一阵绝望,太原城失守看来是迟早的事情。

日军改变了进攻方式,先是飞机轰炸,之后万炮齐鸣。狂轰滥炸之下,古老的城墙很快被炸开四个缺口,日军开始了第十五轮冲锋,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杀入城中。守城官兵且战且退,凭借高楼、水塔、商厦、寺庙等较高的建筑物进行抵抗,城内到处枪声大作,硝烟弥漫。许多街区已转入巷战,呐喊声嘶叫声响作一团。

刘玉的指挥部设在水厂边的城隍庙里,很快被一个大队的鬼子包围。鬼子用干电池话筒向他喊话:“刘司令放下武器,一切可以面谈。”回应过来的是死一般的沉寂。他向部下传达了分头突围的命令,亲自率领警卫排向西冲锋。混战中,随侍多年的副官崔鹏举与他互换服装,率战士杀开一条血路,掩护他冲出了包围圈,但全排数十名官兵被敌军死死困在火线之内,再也没有出来。

硝烟中,刘玉携崔鹏举的妻子及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混在逃难的人群中出了太原城。当时,他命传令兵带出一信,辗转多年才传至王高堂手中。信中写道: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意已决,请勿挂念。虽以夫妻居,然事嫂如事母,养其老,育其子,如食言,鹏举兄死不瞑目也。

崔鹏举是他在战火中换命的兄弟,如今代他杀身成仁,他岂能置兄弟妻儿于不顾?他要拿自己的后半生完成亡兄的遗愿。

此时,刘玉的名字已列入国民党殉国将领英烈谱中。蒋介石闻信,立即命手下通电华北地区军统头子乔家才:“速查速决。”上峰的意思很明白,如果刘玉不归队,也不能把他留给共军,要让他永远做烈士!

乔家才受命,很快成立了由十八名特工组成的特别行动小组,赶赴太原,这便是国民党军统至今仍未解密的“寻玉行动”。他们在晋东地区暗访了一个多月,刘玉则像人间蒸发一般销声匿迹,行动小组最终无功而返。王高堂并不晓军统内幕,依然在回忆录中写道:

刘参谋武功高强,足智多谋,是党国奇才,深得蒋公垂爱。若归队发展,投身复国大业,将前途无量。然为报部属救命之恩,一念之转,绝意功名,欲老死山中,侠骨柔情,实乃可惜可叹又可歌可泣也!

不管怎么说,刘欲松没有死。

二淘于惊愕、惊喜中又生出一线希望:人既未死,那么他归隐的“山中”又在哪里?于是推测,出于安全考虑,他肯定不会回老家西山坳,但出于地缘条件,居住地极有可能离家乡不远。于是,伴着秋收的人欢马叫,二淘开始在晋豫交界的山区查寻。他走访了林虑山两侧的数十座山镇、上百个自然村,结果如大海捞针,杳无消息。

刘欲松归隐之谜,成为二淘寝食难安的心结。

“还是让它作为一个悬案吧。”

在故乡秋夜的月光下,二淘遥望幽深如墨的群山,无奈地自言自语。

就在他收拾行装准备返城的这天晚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了:年逾花甲的崔豹推开了他的柴门。

这位当年连背包都不会打的退伍军人,如今已六十开外,患有严重的哮喘病。他穿着缀满补丁的褪色军大衣,一边咳嗽一边进门。二淘知道此人平时木讷,如今深夜来访,必有缘由,赶忙让进里屋,嘘寒问暖。

崔豹显得很激动,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慌乱地从皱巴巴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夹子,喘着粗气说:

“二淘兄弟,这是前些天在俺爹的衣物里找到的,差点让老鼠啃了,你给瞧瞧。”

二淘疑惑地接过皮夹,上面有几处豁口,小心打开,里面整齐叠放着一块灰布手绢,绢乃丝织,薄如蝉翼,上有浅蓝色暗格,线纹细腻,应是上好的苏绣织品。展开来,有字,细看,原来是一封用繁体字写成的血书,两行歪歪斜斜粗细不匀的斑驳字迹已成铁锈色,然依稀可辨:

拜托刘长官照顾好我的妻儿

崔鹏举

崔鹏举?刘长官?刘玉?刘欲松?崔方?二淘捧着手绢,双手颤抖着,霍地站了起来,任思绪在近百年的时空中来往穿梭,他感到心脏怦怦乱跳。当他捋清了其中的人物关系时,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手中的血书,想着崔方一生的行迹,顿时一一有了答案。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激动地说:“老豹哥,你帮我揭开了一个天大的谜团啊!”

送走崔豹,二淘站在柴门外,眺望脚下的崔宅,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月光下,偌大的石头院落空空荡荡,屋顶石板断裂,围墙大半坍塌,院中荒草遍地,黑魆魆一片。二淘做梦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个手把手教自己查字典的农民老汉,就是曾经威震八方的天门会小团师;那个满身功夫心地善良的生产队护秋员,就是蒋介石器重的前途无量的少将参谋;那个守家在地谨小慎微的山村外来户,就是血战太原城的抗日英雄。角色悬殊的影像叠加在一起,最后化成了石板头村老实巴交的农民崔方。时光流转,人事无常,二淘隐约感到崔老汉并没有死,他的灵魂犹在,他的身影犹在,在秋夜流萤里,在蟋蟀吟唱中,他身着白衫白裤,噙着铜杆烟袋,正踏着飘摇的草梢信步游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