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事
故事发生在早年,当时二淘还小。村里有个姓段的婆婆,因放羊的丈夫姓刘,人们习惯上都喊她“刘老婆”。
还是在抗战时,刘伯承的一二九师路过林县,姓刘的羊倌参了军,在炮兵团喂马,后参加抗美援朝,回国后复员。据说这个刘老婆性情倔强,夫妻俩经常吵架,羊倌气不过,居然出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见回来。有的说在侯马煤矿遇到过他,也有说他跑到了濮阳卫河边上,当了倒插门女婿。刘老婆似乎无所谓,既不去寻,也不再嫁,自己一个人过。
刘老婆的娘家原是村里的财主,羊倌的东家。她当姑娘时,羊倌是长工,浇花、扫地、搬东西,随叫随到。她读过私塾,识文断字,但自视清高,从不正眼看人。谈婚论嫁时,媒人寻遍全县,竟找不到一个入她眼的人。这一拖就到了二十七八岁,眼看要嫁不出去了,财主作了难。这时,有人介绍了县衙里一个刚刚丧偶的文书,读过洋学堂,是县长的亲侄,县北王举人的孙子。虽然是再婚,但年龄只大了两岁,段姑娘还算满意,亲事就算定了。财主高兴得难以言表,为了庆贺,竟然娶了一房姨太太。哪知,作为正房的段母受到冷落,母女俩十分嫉恨。更可气的是,这姨太太行为刁蛮,一手遮天,那嫉恨便又增加了两分。一个风雪之夜,财主进城未归,母女二人看是个机会,趁人熟睡时,联手把那冤家给掐死了。这桩命案轰动了林虑山。财主为此变卖了几十亩水田,才保住老婆和女儿的性命。但闺女的婚事是彻底黄了。
两年后,共产党得了天下,土地改革,减租减息,接着是分田分地,段家财产多数被没收,段姑娘的青瓦闺房分给了长工刘羊倌。眼瞧着父亲天天挨斗,一家人朝不保夕,为了生存,她破罐子破摔,经人说合,嫁给了那个羊倌,又住进她的闺房。羊倌参军后,估计混得也不咋样,复员回来依然放羊。听人说,娶了段姑娘后,两人一直分房睡,段氏睡闺房,他睡麦草搭起的西屋。不知为何,一个晚上,夜半时分,羊倌悄悄从西屋摸出,撬开段氏房门,冲了进去……自此后,两人开始吵架,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没过半年,羊倌就跑了。之后的日子,一晃十多年,不知何时,段姑娘的头发变白了,腰也弯了,人们对她的称呼,由“刘家媳妇”变成了“刘老婆”。
刘老婆的宅子在当街路口,村子中心,四壁砖墙有一丈多高,像座坚固的城堡。大门朝东,有南屋三间,西屋两间。院里有棵老桐树,走进去像落到了井底,抬头看天只有巴掌大一片,十分阴森。她没有子女,除了去生产队劳动,很少出门。人们都说她院里发生过许多怪事,比如明明看到有个穿白衣的女人进了家门,进去查看却什么也没有。再如半夜三更,有人听到她院里传出女人的吵闹声,问她家里来客了,她摇摇头,一脸茫然。
二淘清楚地记得,三叔在世时,讲过刘老婆家闹鬼的故事。
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刘老婆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想着过去的日子,不免有几分凄惶。煤油灯闪烁着昏暗的光芒,她孤独地望着天花板发愣,周围静得能听到空气里吱吱的声响。突然,高粱秆棚起的天花板上有了动静。她将目光转向上方的圆孔,那窟窿有小砂锅大小,农村多数房屋都有,本是排烟的风道,声音就从那里传出。很快,烟道里慢慢伸出两只血淋淋的脚来,是女人的小脚,脚底布满水泡,像是走了很长的山路。血脚悬在空中,随小腿晃着,摇得顶棚咯吱吱乱响。那女人应该是坐在烟道口上,能听到她嘿嘿冷笑。刘老婆似乎并不害怕,伸手从床头煤灶旁抄起根火杵,突然坐起朝那双小脚刺去,那脚触电般缩了回去。刘老婆像没事人似的,重新钻入被窝。刚躺好,又见一只青紫大手从圆孔落下,啪一声按在她脖子上,卡得她喘不过气来。用力去扳,感觉像在掰一块冰凌,又硬又凉。她把那冰手朝地上狠狠摔去,竟弹起一尺多高,又重新飞到床上。如此反复,折腾了半夜,那手终于飞走了。她精疲力竭,昏昏沉沉睡到了天亮。
后来,每隔数日,刘老婆都会在夜里听到动静,看见那起泡的血脚,遇到那只卡她脖子的冰手,但她不动声色,照老办法对付,倒也平安无事。
三叔讲这事时,二淘才十岁,正是寒冷的冬季,西北风扯着空中的树梢呜呜地嘶鸣,吹得窗户纸啪嗒嗒乱响,大人小孩挤在三叔的土坯房里,听他讲古。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比画着,模仿着,绘声绘色,煞有介事,每个人都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只感觉头皮发麻,头发竖起,几乎要停止呼吸。三婶想到外间取物,竟不敢去掀那道粗布门帘。二淘则憋着一泡尿,愣是不敢去茅房。之后,每当走到街心,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朝那个神秘的小院望望,但从未敢迈进去一步。
记得听到那故事不久,村东就开始过兵了,是军队拉练,长龙一般。二淘爬到村口的老槐树上,看了一上午,也没望到队伍的尾巴,但见满眼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十分壮观。其中有个连队住到了村里,令二淘吃惊的是,一个班居然住进刘老婆家的西屋。他们给刘家担水、扫院子,有说有唱,无忧无虑。他想象着,到了半夜,万一鬼来了,那该是怎样的情景?据说那天晚上,狂风大作,许多树被拦腰折断,有些人家的屋瓦都被掀开了。不知是何原因,刘老婆家的西屋着火了,火焰熊熊,照亮了半边天。到处是呼救的人声,急急的脚步声,吱呀的开门声,水桶的碰撞声,乱作一团。第二天,连队开拔,听说烧死一个战士,有两人送进了安阳的151野战医院。二淘跑去看时,见院门外全是深深浅浅的水坑,街门已被卸掉,能一眼望到西屋墙角散落的椽子,草屋没了顶,窗户变成黑洞,院里一片狼藉。听人说,拉练的队伍番号为十三军,其前身就是当年羊倌喂马的一二九师。
这个刘老婆二淘是见过的。因为缠过足,脚上的鞋子又小又尖,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她冬天常穿黑袄黑裤,头上戴顶黑色猴帽,帽檐上嵌着几个银色的珠子,闪闪发亮。细瘦的身材,背有点驼,表情冷淡,眼神古怪,很少与人搭话。批林批孔时,村里要肃清林彪流毒,召开批判大会,支书念她是军属,让她发言。她踮着小脚走到台上,义愤填膺地说:“我为啥不能生孩子,那是因为林彪给我流到肚里毒了。”台下哄堂大笑,支书赶紧把她拉了下去。
后来,二淘到城里读书,再也没有见过她。
某年春节,二淘回乡,从村街走过,突然发现,刘老婆家的房子没了,院中的桐树也不见了,原来的高墙变成一圈荆棘篱笆,里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菠菜。
问邻居,回说:“她五年前就上吊死了。”
他诧异。邻居比画着:“支书推她屋门,被尸体绊倒在地,才发现她在门梁上挂着,眼珠子鼓出来,舌头耷拉着,吓死人了。”
“羊倌没回来?”
对方摇摇头。
刘老婆死后,被葬入村南自家地头的土窑。后来,那地方归了村办的砖厂,土窑不见了。再后来,砖厂也消失了,成了羊倌的侄子刘四家的养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