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洪壁之夜
壶关西去八十里,是洪壁铜矿,在一道十分闭塞的峡谷中。三人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了一天一夜,次日凌晨赶到了矿山。
常言道,太行十八滩,洪壁数第一。这是一带长无尽头的旱河滩,地方志上称“古河”。河滩上布满大大小小黄褐色的石块和粉红色的泥土,像被剖腹的巨人仰卧在山口。两岸群山在晨雾笼罩下显得十分遥远,天空轻描淡写,狭小而吝啬。
奎子说得不假,他舅舅唐金柱在这里当队长,但他不是奎子的亲舅舅,中间拐着几个弯呢。为表示对朋友的歉意,二淘主动买了一条“邙山”烟送给唐金柱,算是三人的见面礼。唐金柱告诫他们说:“这里的人野得很,你们年纪小,要处处留心。”
其实唐金柱的担心是多余的,一个月过去了,二淘和他们一起搬石头、清废渣、推矿石、装火车,相安无事。
采矿队百十号人全是男性,在毒辣的阳光下,黝黑的脊梁,如铅的双腿,忧郁的眼神,拥挤的人流,有的只穿个裤头,有的一丝不挂,凝聚成一座座铁的雕像。听着骂骂咧咧的对话,二淘知道他们在此已干了十个月没有回过家。枯燥的体力劳动使这些雄性灵长对异性变得万分敏感,工地上那唯一的雌物——唐金柱的黄狗常常成为他们最感兴趣的话题。
晚上,劳累一天的民工横七竖八地躺在河道旁的岩石上,看着满天繁星东一句西一句地瞎扯,或疲惫不堪或精神振作或无可奈何或津津有味,自然,女人是永恒的话题。对三个年轻人而言,充斥耳际的没有一句不使他们面红耳热,只有经过去粗存精去伪存真的筛选才能录之于下。
他们说,要揣足票子才能去见老婆。
他们说,只有挣到足够的钱才能娶到媳妇。
他们说,没有钱和老婆睡觉也不踏实,日子不会长久。
他们说,有了钱才有房子,大闺女才肯来,才能搂着生儿子过日子。
他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就不会断香火。
他们说,什么计划生育晚婚晚育人口爆炸,有了钱十四岁就能结婚,十五岁可以当爹,十八岁街前一站已经是三四个孩子的户主了。
他们说,有钱就能多生娃,不就是个钱嘛。
他们说……
在二淘看来,这是一股洪水,一群猛兽,他的心咚咚跳个不停,要是有一个女人在这里……
这真是一种恶毒的推测。他没有想到这个念头会成为一场灾难的预兆,更没有想到那个可怜的蒙难者会是他曾经心仪的人。
在他就要离开矿山之前,唐金柱从山外请来一个电影放映队,放映员直到晚上才露面。宽阔的河滩人影晃动,木杆上的电灯泡亮得刺眼,三个放映员紧张地忙碌着,其中一个是位女子。望着那个美丽的倩影,二淘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像村里二木愣的养女柳月啊。刘三和奎子从前面挤过来说,不错,就是柳月。于是,三人都沉默着谁也不说一句话。他们感到纳闷,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柳月出落得比过去苗条多了,粉红的短袖衫,瘦削的双肩,丰满的胸脯,齐整的剪发,甜甜的酒窝,闪着光亮的眸子,散发着诱人的青春魔力。她和两个男同事一边说笑一边安机倒带,与六年前那个瘦小胆怯的姑娘判若两人。
六年前,柳月经历了一场灾难,二淘和刘三、奎子都是目击者。
那时,二淘和柳月相好,刘三和奎子都知道。二淘做梦都想着将来能娶柳月做媳妇。她的嘴唇好甜,脸蛋好嫩,眼睛好亮,脾气好柔,柔得他从来不敢随便碰她。
柳月的养父二木愣是村里有名的贫困户,常向支书刘孬借粮,刘的儿子刘虎因此缠上了她。一天下晚自习,刘三发现刘虎摸了柳月的奶子,二淘听后气得脸都青了,说有机会定要把刘虎给撕了。但刘虎是谁?是支书的独生子,谁敢碰他?二淘说这话也只是聊发心中愤怒,压根儿就没想过会有什么机会。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天气热得半丝风都没有。二淘和刘三、奎子偷偷溜到村东的母猪河泅水,三人在水坑里钻上钻下扑通了个痛快,然后到岸上那片杮树林里玩。那片杮树盘根错节遮天蔽日凉风习习一望无际,是他们平时歇凉的好地方,三人仰躺在树杈上漫无边际地神聊,透过茂密的枝叶看天上的空白,忽然听到远方灌木丛中有哭泣声,于是扑通通跳下树,模仿电影里侦察英雄的动作向前摸去。前方是一个荒芜的采石场,到处是废弃的石料和丛生的蒿草。透过草丛,他们发现,巨大的青石板上坐着一个半裸的女人,正抽抽咽咽地哭。是柳月!二淘惊得嘴巴张开半天合不拢。柳月抹着眼泪正哭得伤心,听到周围有动静,赶忙抓过裤子盖在腿上号啕起来。刘虎穿条尿素袋子做成的黑裤衩从石板后面闪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走到柳月身边像在劝说什么,柳月哭得更厉害了,瘦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三人看得真真的,二淘和刘三、奎子对望一眼,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不约而同地扑了上去,刘虎未及回头便被一拳打翻在地。二淘骑在他身上,挥起巴掌在那张骄横的脸上一顿猛抽,刘三和奎子则朝他的屁股、大腿、腰眼、裤裆凡是能够得着的地方狠劲飞踹,他们谁也没有顾及会产生什么后果。手麻木了,用肘捣,用膝撞,刘虎已经说不出话来。此时,柳月于惊慌中穿好衣服,看到刘虎脸肿得紫茄子一般,嘴角淌着血沫,一动不动,吓得连声呀呀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刘三说:“快走,柳月她爹来了。”他们赶忙撤回杮树林。远方,二木愣掂着一把钢锨踉踉跄跄地跑来,看到柳月,正待问话,刘虎奇迹般坐了起来,仰脸看着二木愣,嘴里冒着血沫咕噜咕噜不知在说什么。柳月脸上泪痕犹在,两腿颤抖不止,二木愣弯腰从石板旁捡起一张揉皱了的白纸,捏了捏,又抖了抖,随即拖起锨把朝刘虎走去,突然大吼一声:“刘孬子,我跟你拼了!”说着抡圆了钢锨朝刘虎头上劈去,扑哧一声,脑浆迸裂,柳月啊的一声昏了过去。
刘虎死了。
二木愣被送进了第一监狱,他的傻子老婆回了娘家,柳月则被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亲戚领走了。二淘的玫瑰梦从此破灭。
现在,柳月竟然在洪壁出现,成了放映员,二淘感到不可思议。想起那股洪水,那群猛兽,望着放映机旁那一片闪着贼光的焦渴的眼神,二淘的右眼皮嘣嘣跳个不停,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全身。
电影开演半个小时,许多人还不知道是什么片名。片子很旧,银幕上金线纷飞,声音尖厉嘶哑,人们前拥后挤,嬉笑着,怪叫着,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汗臭。高鼻子男人被金发女郎暗枪击中,脸贴路面的特写,人群惊慌四散,警笛声声,女郎抱着情人哭泣、亲吻……突然,银幕变成了空白,放映场一片黑暗。“停电了!”不知谁在喊。全场骚动。二淘立刻想到了柳月,想到那一双双贪婪的眼睛,暗呼不好,下意识地朝放映机前挤去。
但为时已晚,人群一片混乱。他似乎意识到停电是一个阴谋,更加用力朝前挤着,感觉有一股热流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朝一个方向奔涌,那便是柳月所在的地方。这股混浊的流水沸腾着、膨胀着,簇拥着他,绕过他,他听到了一声尖厉的哀叫,于是不顾一切地呼喊着去拉去推去挡,但抓到的只是光滑的脊背、油腻的臂膀,一切都无济于事,没有一个人响应他,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没能朝前迈进一步,唯觉孤立无援绝望至极,歇斯底里地喊着“野兽野兽野兽……”
三分钟时间,好像过了一万年,木杆上的电灯唰地亮了。随着唐金柱一声断喝,河滩上又恢复了平静。在一千瓦灯泡的强光下,二淘看到一个个低垂的脑袋,惊恐与羞愧交织的面孔,杂乱的头发,污秽的颈项,褴褛的裤衩,绵羊一般呆立着的身躯,丝毫看不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猪狗不如!猪狗不如啊!!”
“我操你们的……”
“我操你们的……”
唐金柱站在放映机旁的桌子上咆哮着。
二淘终于挤了过去,和那两个打着哆嗦的男放映员把柳月抬到一张椅子上。柳月的褂子上血迹斑斑,裤子被抓烂了,乳罩被扯断了。她两眼微闭,脸色煞白,一场浩劫使她晕厥过去。
二淘捣了一下唐金柱的小腿,说:“快送医院吧!”
唐金柱这才回过神来,喝道:“都回窝里去,公猪,回头老子再跟你们算账!”
柳月被拉矿石的小火车送到了山外的医院,在她快要醒来时,二淘默默地返回了矿山。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在场,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
他不愿在洪壁多停一分钟,也不愿对这里的人再多看一眼,拎了提包,背了行囊,急匆匆登上了返程的汽车。
刘三和奎子站在车窗外,三人沉默着,什么话也没说。
望着同学的身影和愈来愈远裸露着胸膛的古河,二淘难过极了。那些人干了将近一年,马上就要拿到工钱了,就要见到家里的亲人了,就有希望娶到媳妇了,是什么滋生出如此的阴暗和罪恶?唐金柱又将如何惩罚他们?那一年的工钱最后能剩多少?他的心在滴血在抽搐在煎熬在挣扎,柳月的形象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使他难以摆脱。自从那个瑰丽的梦幻灭后,六年来,无论走到何处,他都会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望着他,是期待是哀怨是无奈还是绝望?他说不清楚,那眼神使他不能不想起她,甚至多少次长夜梦回,恍然若失。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种旷日持久的心境竟成为他们再次相遇的先兆,并且以一幕悲剧收场。他不知道今后柳月会如何面对生活,明天的柳月又会出现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