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崔方,又名崔老方,是石板头大队第五生产队的社员。
二淘记事时,崔方六十多岁,秃脑门,大方脸,栗皮大汉,说起话来,像从空水缸里传出来似的,嗡嗡回响。谷场上,他能双肩扛起两麻袋玉米;耕田时,他能只手搬动百十斤铧犁,在生产队里拿头等工分,走在山道上脚步咚咚响。尤其是那随风飘动的半尺银须,格外惹眼。笔者在《阿黄》一章,曾经提到过他,但那是一只狗的视角,实在语焉不详,这里需重新交代。
崔方原籍山西省平顺县,本姓刘,据说因小时家穷,五六岁时被石板头劁猪匠崔祥收养,改名崔方。听老辈人讲,崔祥年轻时身材矮胖,手脚却十分麻利,不知何时学会劁猪技术。那时候粮食奇缺,庄户人家没什么饲料喂猪,就想办法控制猪的生育,于是劁猪的行当红火起来。崔祥逮猪、劁猪从不需帮手,再壮实的公猪,眨眼工夫就被他揪住耳朵放倒在地。只见他口衔利刃,左膝抵猪项,右脚踩猪腿,一手捏住猪后腿间的要害,一手取刀轻轻一划,随着那猪凄惨的哀号,两个像荔枝果似的肉蛋蛋,便落在他预先准备的草纸上。从此,那公猪便没有了挖砖撬石的烦躁,也不再翻栏逃跑,而是专心致志地吃食长膘。崔祥以此为生,游走四方,挣下的几个钱也就顾个饭碗,连媳妇都没讨上,老时病死在山西,是崔方给他送的终,又将他移柩回乡,葬在村西的蛤蟆岗,就是二淘儿时经常打猪草的地方。之后,崔方就入了崔祥的户,成了石板头大队的社员。论姓氏,石板头姓崔的,从村头数到村尾,也就崔方一家。崔祥也非本地人,乃儿时随逃荒队伍要饭到此,被好心人收留。他究竟何方人氏,祖籍何处,连老辈人也说不清楚。
崔方迁来时,带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女人郝金娥,长得矮小黑胖,性格温顺和善。说话有点儿晋中口音,但多数发音与本地人相似,可见娘家离这里不会太远。当地人发音“郝”“黑”不分,人们常喊她“黑娥子”,她也认同。二淘家与崔方家岸上岸下,小时候,二淘站在岸上高喊“黑娥子”,下面院里马上会有人细细柔柔地应答;二淘再喊“队里分茄子了”,下面马上又是细细柔柔的一声“知道了”,很快,一个小脚老太婆拎着竹篮从屋里走出,她就是黑娥子。只见她满头银发,蓝衫黑裤黑布鞋,显得干净整齐。她走路很慢,从貌相看似乎比崔方要老许多。就因为老崔能拿头等工分,她可以不出工,也不大出门,更不与人扯家长里短,只管缝衣做饭养鸡喂猪,把家里料理得有条有理。老两口男外女内,从未拌过嘴,也未红过脸,这让全村的女人们说起来,除了羡慕得咂巴嘴,还是咂巴嘴。
最让村里女人心动的是崔方陪黑娥子看电影。那时候,县里有专业的放映队,带有放映机、发电机、大幕布、胶片盘等一大套设备,每一部影片都挨村挨庄轮着放,有外国片,有国产片,像《地下游击队》《卖花姑娘》《列宁在十月》,像《地道战》《地雷战》《红雨》《艳阳天》,还有八个样板戏。没有新片,就重放老片,许多片子会重复好多遍,社员们照看不误。反正那年月待在家里也是闲着,放电影正好提供了聚堆说话的机会,尤其是未婚的青年男女,平时在各自的小队劳动,很少见面,此时,村南的、村北的聚在一起,便是极其难得的接触机会,有对象的悄悄约会,享受宝贵的相守时刻;没对象的扎堆穷聊,恨不得那电影永远不要结束。因此,电影的真正观众并不是他们,而是中老年人和孩子。每次轮到来石板头放电影,大队里的高音喇叭会提前通报,什么片名,几盘胶片,几时放映,顿时传进全村老少的耳朵。于是,太阳刚落山,崔方吃过晚饭,背着大藤椅,拎着木凳子,扶着黑娥子,随着男女老少的人流,来到村边的打麦场,挑中间靠前位置,让老伴坐在藤椅里,自己则坐板凳上,像个保镖,陪侍在侧,边和旁人聊天,边等电影开演。起初,村里男人女人都笑他:“老方,你都六十多了,对黑娥子咋还恁好?”话里有几分嘲笑,几分羡慕,还有几分妒意。崔方听了,嘿嘿一笑,什么也不说。时间久了,人们见怪不怪。都知道,崔老方待见老伴,没说的!
二淘清楚记得,每次看电影,他与一帮捣蛋鬼都会占领场子周围的某个制高点,或墙头,或房顶,或树上。看着灯光下黑压压的人群就在脚下,自然有一种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感觉,忍不住要闹出点动静。于是每次推选一名“投雷手”,冷不丁偷偷朝人群里扔土块、扔石子。扔土块叫投“土雷”,扔石子叫投“石雷”,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也不知会砸到谁的头上。说不准挨砸的就是自己的爷爷、奶奶和爹娘。这种可恶的捣乱行为,有点像今天的恐怖分子。结局往往是一连串对祖宗八辈的恶骂和查找,“投雷”行动方告结束。有一次,二淘做“投雷手”,位置在一棵老槐树的树杈上。他用尽全力将一颗核桃大小的“土雷”抛向麦场的上空,然后抱着树干看热闹。不出所料,瞬时间,人群一片骚动,他似乎意识到是砸着了黑娥子,因为那细柔的声音太熟悉了,顿时吓得不知所措,等待着一顿臭骂传出。只见崔方霍地站起,跳上板凳,向周围扫了一眼,然后狠狠地朝树杈的方向望过来。虽然逆着灯光,二淘仍然能感觉到那眼光喷射出来的怒火。肯定被发现了,二淘吓得尿了一裤裆。
是不是因为我砸了黑娥子“土雷”,老方到死还在记恨我?二淘想。
石板头村的房子一例都盖在向阳的北坡,崔家院里的梧桐、香椿都是崔祥在世时所栽,如今树高八丈,梢头跃过了二淘家的房顶,平时抬抬腿,就能跨上高大的树杈;探探手,就能掰下嫩绿的香椿芽。这里原是崔祥的老宅,起初是土坯草房,破旧不堪。崔方迁来后把旧屋推倒,重盖了五间新房。地基、院墙全用青石砌成,屋顶铺上了宽大的石板,坚固耐用,冬暖夏凉。据说,建房的石材全是他从石板沟里肩扛车推运回来的。凭一人之力能造出一座房子,崔方在石板头村的汉子们眼里,也是非常了得。
或许因为是外来户,怕当地人欺生,崔方言行谨慎,从不与人争。有年秋天,他与老伴到东河滩晒红薯干,河边几个洗衣的媳妇看到他俩结伴出门,十分稀奇,有人大声嚷着:“黑娥子配老方,丑媳妇配俊郎。”二淘与伙伴们在河边打猪草,也跟着起哄,反复唱着《路边有颗螺丝帽》中的一句词儿:“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郝金娥气得嘴唇打哆嗦,停下脚步要上前理论,崔方赶忙把她拦住,边拉边劝:“让人家说,说说又死不了人。”听了他的话,几个多事的媳妇反倒住了嘴。二淘似乎又感受到了老方那愤怒的眼神,但也就是片刻之间,老方又跟没事人似的,陪黑娥子远去了。
难道是这次起哄惹恼了老方?二淘反复琢磨。
据说崔方刚迁来时,四十出头,正当壮年,村主任吴连才见他身材魁梧,说话不打磕绊,几次上门鼓动他:
“村委会需要人,跟我一起干吧!”
他赶忙摇头摆手:
“不行啊,就我一家姓崔,人家还不把我吃了?”
村主任大骂:
“瞧你人高马大的,关键时刻竟是个种!”
就凭这件事,老方便被人看扁了,村里最没成色的罗锅陈小五在他面前说话都气壮三分,老方也不在乎。谁家要是修房盖屋,有红事白事,他都主动到场,话不多说,活不少干,和那些浮皮蹭痒的人油子相比,他虽然胆小,但那份实诚让人打心眼里待见。“反右”“四清”“文革”数次运动,上面有人下来调查,说老方有历史问题。有的说他在山西时是某会道门成员,有的说他当年和放羊的田锁合伙开过“杀锅”(图财害命的黑店),还有人说他是在某军阀队伍里犯了事逃出来的。但查来查去也没个人证,村民们都护着他,说如此胆小怕事的人,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他守家在地老实巴交、起五更打黑夜养活着老婆和两个孩子,能有什么问题?调查也就不了了之。
要说崔方有甚特别之处,那就是有一身好功夫。二淘就见过一次。那年他八岁,崔方蹲在自家门口的石墩上,叼着旱烟袋,与几个晒太阳的老汉摆龙门阵。四五个“造反派”拥到他身后,突然用力推他,他竟像与石墩焊接在一起似的,纹丝不动。他轻松地吐着烟圈儿,嘿嘿笑着,愣小子们傻了眼,纷纷拜师,请他当“教练”,他慌忙说:“不敢,不敢,我哪儿敢给革命小将当教练啊!”一边说,一边像霜打了的茄子,低着头,蹲在地上,再也不说一句话。
崔方这叫什么功,是怎么学来的?他从没向任何人讲过,这在二淘心中成了难解的谜。
那个秋天,队长找上门来:
“老方,你上了岁数,白天就别干活了,夜晚给队里看秋吧!抓到不法分子,咱们开批斗大会!”
于是,崔方成了生产队的护秋员,也算个公众人物。每天傍晚,别人收工他出工,腰上别着镰刀,到村外的坡岭沟岗转悠。在石板头村人的记忆里,这是崔老汉一生中最露脸的时光。
据说崔方的轻功相当了得,能踏着谷穗凌空飞行。二淘当时正值年少,眼前经常会浮现一幅神奇的画面:黑黝黝的山岭明月高挂,天穹幽深得像漫无边际的大海,月光下的青纱帐有成千上万只蟋蟀和青蛙在放声歌唱。一个白褂白裤白胡子老人,像一朵流云,游走在金色的谷穗上,游走在银色的棉朵上,游走在玉茭林的红缨上。他身轻如燕,行走如风,翻坡越岗,如履平地,没一袋烟工夫,已飘至青纱帐的边缘,把队里所有田地巡视了一遍。
那年月粮食奇缺,常有挺不住饥饿的社员,趁着月色潜入田里偷掰玉米、偷刨红薯、偷摘半熟的黄豆,自然难逃崔方的眼睛。据说,他逮住偷盗者总是好言相劝,然后放人。社员大会上,数百双眼睛会紧张地盯着他走进会场,那眼神有好奇有疑惑也有惊恐,都害怕他说出什么,又期待他说出什么。只见他拎着半麻袋“赃物”慢悠悠穿过人群,将袋子撂在讲台的长桌上,泄气地对队长说:“没抓住,跑了。”队长瞪他一眼,无可奈何,只好从麻袋里掏出几个红薯和玉茭棒子举在手上,一边让大家观看一边大声疾呼:“社员同志们,要提高警惕,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于是,许多人长出一口气:“老方,好人啊!”也有人暗下嘀咕:“靠这种胆小鬼,也能抓住坏人?”
许多人都知道老方有一身功夫,却没见他传给任何人。二淘上小学时,好耍弹弓打鸟玩。一个夏天,他与伙伴们追赶一只受伤的麻雀,那鸟扑棱着翅膀,半飞半跳逃入老崔家院子。此时,院里的石榴树正花红如火,知了在树梢放声鸣唱,崔方光着脊梁穿个白粗布短裤在树下一招一式地练拳,显得十分悠闲。小麻雀一路趔趄窜到他脚下,只见他弯腰捡起,用手掌在那受伤的翅膀上悬空罩了几下,麻雀竟抖抖羽毛扑噜一声跃上树梢,停息片刻,飞走了。二淘们见状,惊奇不已,纷纷嚷着要学功夫,崔方乐呵呵地说:“教你们一套查字典的功夫吧,管保五分钟学会,学习能得高分呢!”几个年龄小的伙伴没兴趣,跑一边玩去了,剩下二淘还在犹豫。崔方笑呵呵地从屋里搬出小板凳坐下,捧着本全是繁体字的破旧词典,念念有词地诵出几句口诀来:
横一垂二三点捺,
叉四插五方块六,
七角八八九是小,
点下有横作零头。
领读几遍,二淘居然记住了。
崔方夸奖说:
“聪明,将来有了出息如何报答我?”
二淘说:
“苏老师说我语文好,我给你写篇作文吧!”
崔方连连点头:
“行,这叫四角号码查字法,学字又快又方便。”
他边说边用手指点着,二淘很快掌握了要领。从此,二淘的识字能力果然神奇地提高,直到考上大学,参加了工作,做了教师,翻查字典,依然在用着崔方教会的这套本领。
莫非老方到死还惦记着我答应他的那篇“作文”,托梦与我?二淘感到自己的想法有点儿可笑。
崔方有两个儿子,是双胞胎。老大崔虎,老二崔豹,但两人既不虎也不豹,双双生得又黑又矮,看不到半丝崔方的雄武,倒像得了郝金娥的真传。有多矮?矮到崔虎因此讨不上媳妇,入赘到山西当了倒插门女婿。崔豹十八岁时参军,据说他在靠近苏联的珍宝岛喂了三年猪,复员时,除了那身绿军装和脚上超厚的“牛皮拐”,其他方面和在家时没什么两样。为了让他娶上媳妇,崔方几乎变卖了所有家当,盖了一座瓦房,求人说亲,还是没有哪家姑娘中意。崔方又四处借钱,拿出比别人多两倍的彩礼,才说下个寡妇。按说崔豹当过兵,理所当然是民兵骨干,但说来你也许不信,他连背包都不会打。那时候,全国反击帝修反,基干民兵经常在夜里紧急集合,要打背包、带武器。所谓武器,形形色色,有的是老掉牙的老套筒,有的是红缨枪,有的是把锨把。崔豹没有老套筒,也没有红缨枪,便拎一根把。那背包打得像个大菜角,夜里急行军谁也看不到,天亮时才发现他的背包上拖着个长尾巴,原来是媳妇的一条红秋裤。
20世纪80年代初,村东有所村办高中,二淘读高二时,郝金娥得食管癌死了。那年,崔方已七十有二,脑壳上头发掉光了,下巴上几缕银白的胡子还在,身体依然硬朗。为料理老伴的后事,他卖了一头猪和仅有的两囤麦子,定了两个响器班,在家门口摆开阵势相互对垒吹打了三天三夜,十里八村前来围观者把小巷挤得水泄不通,盛况空前。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从县城最有名的万寿棺材铺高价买回一具厚重的柏木棺,棺上涂着九个烫金的大寿字,还有精致的凤凰牡丹图案,光亮华贵,富丽堂皇,让所有观者都开了眼,直喊:“老方对老婆,那真叫大方。”入殓时,四寸洋钉穿不透棺盖,只好请村里马铁匠临时打制了一套八寸大钉。对死者如此厚葬,在石板头村的历史上可是绝无仅有,直到几十年后,拥有两辆大奔的砖老板李万发他爹死时,也没弄出如此大的动静。老崔家的白事成为方圆数十里的特大新闻,但全村男人几乎个个摇头:
“老方疯了!”
“他不想过时光了!”
丧事办完,一向话语不多的老方似乎更加沉默。下地干活,很少与人搭腔。收工回来,便独自待在家里静坐。人们明显感觉到,老方走路变得迟缓了,腰背也开始弯驼,看人时的眼神失去往日的光芒,即使有笑意,也透着难以言说的落寞。一天,二淘放学回家,听到一片鸟语啁啾,循声望去,只见岸下崔家院里落满了小鸟,鸽子、麻雀、山喳喳,还有一些羽毛斑斓的飞禽在树上树下飞跃蹦跳。崔方穿白褂白裤,安详地坐在藤椅里,怀里揽个木升子,正撒谷子喂鸟。只见他隔一会儿向前撒一把谷子,立刻引起一片叽叽喳喳,鸟儿们兴奋地飞着跳着争抢啄食,有的还飞到他的膝上、手上、肩上、头上,高声鸣叫。二淘看呆了,心想,这个崔老方该不是老糊涂了吧?
胡同里,一群女人在议论:
“崔老方不出门,是在思念黑娥子呢!”
“那女人一辈子没受过憋屈,死后老汉还如此待见,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啊!”
二淘没想到,崔老方居然是一个情痴!
从那以后,二淘转学到了公社,再没见过他。
据说是1995年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崔方老汉无疾而终,时年87岁。又据说,当时崔豹刚给儿子盖了房娶了亲,家里穷得叮当响,连副棺材都买不起,是入赘山西的崔虎给爹操办的丧事。崔家是外来户,没什么亲戚,自然也没有吊丧的人流,倒是几个受过老方帮助的邻居来烧了几刀黄表,更显得场面冷清。出殡时,薄薄的桐木棺几乎承受不住老方的体重。村主任动员七八个壮汉帮忙,连抬带扶,总算勉强入了土。
荒石遍布、荆棘丛生的蛤蟆岗上,崔方的新坟傍在崔祥的老坟左前方,显得格外孤寂。两座墓皆坐西朝东,俯瞰着村落,仰望着远方的拐头山。当年崔方将养父葬于此,是听了阴阳先生的话,说遥远的东方是太行山的转弯之处,龙脉所在,这里虽不居龙穴,却能望到龙脉,算是对后世有望的一种念想。
但活着的人永远是现实的,村民们感叹说:
“崔老方活得真不值,为老婆孩子操劳一辈子,到死连副像样的棺材都没落下。”
也有人说:
“他上辈子对老婆孩子有亏欠,这辈子是来还债的。”
已从校长任上退休的苏老师说:
“崔方一身功夫,却没传给村里的下一代,遗憾!”
九十多岁的老支书吴连才却不这么看,他用不知哪里学来的两句诗为老方作总结:
“老方啊,相貌巍巍大丈夫,一生无智恰如愚!”
感叹归感叹,各家自有各家要念的经。当太阳从东山再次升起,崔方的生死便淡出人们的视线。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继续打发必须过的日子。谁要是偶尔提起崔方,听者会愣怔半天才忽然想起什么:“噢,崔豹他爹啊,那个看秋的老汉,死好多年了吧!”再往下打听,人们会抓耳挠腮半天才挖掘出一件两件模糊的往事,发一声赞叹:“这个人顾家,心善,胆小,待见老婆,是个规矩人!”
据说,人的躯体是佛魔聚居之所,出于自私本性,难免会有恶行于世。但在村人的记忆中,崔方似乎永远在与人为善,虽然平淡无奇,却从未得罪过任何人。屈指算算,在石板头村的历史上,弄权的,捞钱的,升官的,犯案的,不孝不悌的,偷鸡摸狗的,代有其人,能不被后人诟病且留下如此好印象的人,还真没有几个!
讲到此,二淘教授的回忆似乎要结束了。想想自己与崔方的接触,少之又少,多少有几分愧疚。他儿时投黑娥子“土雷”,对黑娥子起哄,崔方都没有责骂他,还手把手教他查字典。难道,梦中所见,是潜意识下的良知在谴责自己往日的那些过失吗?
对石板头村人而言,值得说道的事情也许永远不会缺乏,新鲜话题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是,除了二淘零星记得的这些琐事,似乎再也没有一件与崔方有关了。
难道崔方对人们的健忘耿耿于怀?似乎也不是。人生就是如此,无论活着时吃糠咽菜蝼蚁般地生活,还是山珍海味宝马豪车呼风唤雨,都挡不住天地的风尘和时光的大幔。当你离开这个世界时,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在活着的人眼里,过去的,都渐去渐远,尘封迹匿,隐于幕后。新生的,未来的,无论好人坏人能人笨人,一一登场,重新开始。正所谓:你方唱罢我上场,旧人去了有新人。何况默默无闻平淡如水的一个外来户!
既然这样,长眠于蛤蟆岗上荒草丛中的崔方,又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呢?
二淘教授想起过去历次运动时政府对崔方的调查,想起他那神奇的武功,想起他似乎有意掩饰自己的低调生活,又隐约感觉到这个人非同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