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
这件事讲出来你准保不信。
那是北京最炎热的一个夏天,正值黄昏,银白色的太阳依旧高挂着,在摩天大楼的顶端恣意释放着火焰,炙烤着一座又一座城堡般臃肿的写字楼。楼外悬挂的一排排空调主机嗡嗡地吼叫,像成百上千个愤怒的炸药包,随时会爆炸。
二淘和青果拖着两个笨重的旅行箱,走出地下旅馆的大门。家里终于同意了他们的婚事,长达一年的蜗居生活宣告结束。此时,口袋里只剩下买一张火车票的钱了。他俩盘算着,如何用买站台票的方法混进检票口,逃票上车。
出旅馆二百步,是9路车起始站。站不大,却有几十辆班车挤靠在一起。车站旁的站台上,簇拥着来自天南海北的男男女女,携着大包小兜,等候着满嘴京片子的司机打开车门。来朝阳区办事的人都知道,去西客站,这是最便捷的一路车。二淘把两个箱子先搬进车门,再扶青果坐上靠前座位,她有晕车的毛病,如今又怀上他的孩子,一点儿马虎不得。
车内空调还没开,团团热气迎面扑来,像进了蒸笼一般。二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用卫生纸抹着脸上吱吱下淌的汗水,一边从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青果。这时,车门处闪进一个高个子男人,五十多岁,戴墨镜,穿一件印有洋文字母的黄色文化衫,大摇大摆,派头十足。二淘一眼就认出是本家大哥留根。虽然大他二十多岁,但两人是平辈。
“留根哥!”二淘惊喜地打着招呼。
留根愣了一下,随即定了定神,似笑非笑地说:“是二弟啊,你不是在考学吗?”
“没考上,先出来混碗饭吃。”
二淘看看青果,羞涩地挠挠头,正待说话,留根身后飘出个女子,金黄烫发,瓜子脸,茶色太阳镜,红旗袍,肩挎别致的白色小包,脸蛋粉皮嫩肉,苗条极了,十足电视里出来的人儿。二淘一脸惊讶。那女子瞥了他一眼,拍了下留根的肩膀,留根赶忙跟二淘笑笑,随那女人朝后排去了。
这时,车外好像起了风,尘土飞扬,伴着一股凉气,拥上一群民工,花花绿绿的铺盖卷扭七竖八地堆在一起。顷刻间,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熏人的汗臭味。
留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他可是林虑山里的场面人物,据说跟北京某大领导都能通上话。二淘脑子里像潮水般翻腾着。奇怪啊,他怎么会结识那么时髦的女人?留根一向顾家,是石板头公认的正派男人。难道他是来北京出差?拉关系,或者来开会?要不就是旅游、出国,要么真是挂女人?留根是县城最大的那家公司的老总,谁知道会来京城做什么。自己虽然读过高中,但过的是学校生活,吃多少拉多少,自己最清楚。刚才他能跟我搭话,还称我“老弟”,已经够高看我了,过去可是从来只点头不搭腔的。
石板头三百户人家,他们这一姓是个大族,留根是家族中最早发迹的人。在二淘光屁股的年龄,他就是县百货公司的经理,穿西装,打领带,戴洋表,住三百平方米的房子,开过红旗、伏尔加、奥迪,还有自家的车库。据说,他挣钱就像秋天搂柿叶一样容易,一搂一大堆。听娘讲,有一次留根回村办事,从腰里拔出个砖头大小的黑疙瘩,对她说:“婶子,你用这东西,和你山西的大哥说说话吧。”娘半信半疑:“大侄子,你不是在跟我说西游吧?”留根要了山西大舅的单位电话,熟练地拨弄着上面的按键,不一会儿说:“通了。”把黑疙瘩递过来,娘果然听到了大舅那带点结巴的声音。大舅离家几十年,身体又不好,姥爷去世时他都没回来,如今,姥姥家那边就剩他一个亲人了。通着电话,娘激动得老泪纵横,简直是泣不成声。以后,她见人就说:“留根这孩子,有本事。”
二淘后来知道,留根的那个黑疙瘩名叫“大哥大”,是现代手机的老祖宗。
据说留根在县城很有势力,政府的许多头头脑脑都和他是把兄弟。这也许是传说,但有些事情是明摆着的,你不能不信。他把许多亲戚安排到了商业系统,这种能耐,据说副县长都办不到。二淘小时的伙伴海柱是留根的小舅子,中学没毕业就到百货公司上了班,如今已混成镇供销社主任。他每次回村,都开着单位的小轿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神气极了。
回首往事,二淘对留根的崇拜又增加几分。正如娘所说,留根的确是石板头最有能耐的人。不知何时,公交车已驶过宣武门。即将到达长椿街时,留根从人堆里挤了过来,他拉着二淘的手,一脸严肃地说:“老弟,还是你活得自在。记住,以后对谁也不要提到我!”他的手握得很紧,眼睛里射出一道锐利的光,二淘感到那手指冰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刚才对他的辉煌而美好回忆,顿时化作一片疑云与茫然。留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鼓鼓的牛皮纸袋,递过来,塞入二淘的挎包,低沉而有力地说:“这个我用不着了,送给你。”
“这……”二淘不知袋里装的什么,正要推托,人已不见了。
这时,天完全黑了下来,窗外华灯初上,饭店、宾馆、政府大楼彩灯射灯交相辉映,变成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京城毕竟是京城啊,那一个射灯一晚上的耗电量据说比100户农民一年的用电量还要多。汽车继续向西客站行驶。二淘和青果按捺不住好奇心,在昏暗中偷偷拉开挎包,小心打开那个纸袋,天哪,原来是一沓大钞,数数,正好一万元。还有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二淘一眼就认出,是留根戴了多年的那块名表,全村人都见过。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送人?是钱多得没处花了,还是……有什么目的?青果却不管那么多,刚才还晕车没精打采,现在像打了鸡血似的,眼睛直放光:“傻瓜,你们是本家呗。他看你寒碜,帮你哩。”他有点相信了。可是,这种帮法也太离谱了吧?他想起留根刚才的话,还有那果决而又无奈的目光,莫非他真的在外面扯女人了,怕我抖出去?嗨,如今有钱有势的,几个不扯女人?自己一个砌砖垒墙的,会管那闲事?再说,管得了吗!摸着那沓钱,他也顾不上想那么多了。
留根真是二淘的贵人,他的出现改变了两人的命运。那天晚上,他们不仅没有逃票,还生平头一次体验了睡卧铺的感觉。在摇篮般的卧铺上睡觉,那种幸福的体验是从前无法想象的。想起过去在公交车上逃票被售票员揪出时的可怜相,不禁感慨万千:咱一个乡巴佬,出门矮半截,怕的就是别人瞧不起,要是兜里有钱,孙子才做那丢人事呢。
回到石板头,家人见二淘和青果生米已成熟饭,孩子都要生出来了,为了体面,很快为他们举办了婚礼。有留根给的钱垫底,他们置办了很像样的酒菜,请村干部们来家山吃海喝了一顿。还把远亲近邻都喊来,支起八桶水大锅,猪肉炖粉条,光是白米饭就焖了一大缸。二百多口人一起吃饭,男女老少,熙熙攘攘,那场面、那情景,真叫排场。
这天晚上,一向看不起二淘的大哥提着两瓶二锅头来家唠嗑。酒酣之际,大哥问:
“你电话里说连买车票的钱都没了,是不是又去西郊工地借刘老刚的钱了?”
二淘正喝得兴起,脱口道:“老刚的钱能借?驴打滚,还不起。是留根帮了我。”
话一出口,坏了,他想起留根的嘱咐,但改口已经来不及了。
大哥眼睛瞪得像鸡蛋,语气怪怪的:“哪个留根?”
“村头二叔家的呗,他在车站借我一点钱。”
他知道大哥因为超生,曾托留根给孩子办户口,结果钱花了,事没成。大哥至今记恨,听不得别人说他的好,如今话已出口,只好想辙敷衍他。
谁知大哥听后一脸的狡黠:“你净拿鬼话蒙我!”
二淘轻描淡写地说:“也是碰巧,在北京西客站遇着了,就向他借了点钱。”
青果怕他说漏嘴,赶忙说:“是哩,就两张车票钱。”
大哥盯着他问:“你们回来几天了?”
二淘想了想,说:“半个月了吧。”
大哥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又看看青果,怪怪的,半天没说话。突然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一字一顿地说:“留根早死半年了!”
二淘脑子轰的一下,头发竖了起来:“不会吧?半月前我们在北京9路车上见的面,他还跟我握手哩。”
想起留根那只冰冷的手,二淘感到一股凉气爬上了脊背。
青果的声音也走了调:“他还带着一个挺洋气的女人。”
娘在一旁紧张地叫着:“老天爷,邪气啊!”
大哥对娘手一挥:“别听他瞎扯!”然后眼睛紧紧盯着二淘,“你刚才一会儿说他在西客站,一会儿又说他上了9路车,你是在哄小孩吧?”
二淘想辩解,青果直朝他瞪眼睛,那目光竟和留根一模一样,二淘赶紧拍着脑门说:“喝多了,喝多了。”
大哥点上一支烟,一边望着袅袅升起的烟圈,一边向他讲起半年前村里发生的一件事。
去年春节前,下了一场雪,那雪好大,如棉絮般铺天盖地,许多树枝都被压断了,大街小巷到处是小山似的雪垛。留根开着四个圈的奥迪回了村,路上肯定不好走,那车轱辘上还套着防滑链。他像往常一样热情和气,见到每个人都停车打招呼,说要去老宅扫雪,怕大雪把房子压塌了。你知道,那老宅在村西头的山坳里,你光屁股时那房子就没人住了。家人等到天黑还不见他回来,就去老宅寻找,结果发现,他已吊在院里的老桐树上,变成一具僵尸了。停丧那几天,山外开进来几十辆小车,县里的许多头头脑脑都来给他吊唁。我亲眼看到,有个人在留根灵前烧钱,全是真钱啊。留根为什么要上吊呢?大家都感到很蹊跷。有人说,那个老宅长年没人住,是留根中了邪气。也有人说,留根在银行犯了事,他过不了那个槛,只好自我了断。还有人说,留根和那些当官的共同犯了事,被上面审查,他们丢卒保车,逼他走上了绝路。上面真有人来调查,留根一家人都绝口不提上吊的事,一致说是“心脏病突发死亡”,你说怪不怪?
听了大哥的讲述,二淘感到疑窦丛生。如果他所说是真,自己遇到的留根又是谁?如果自己所遇是真,那他讲述的事又当如何解释?他仿佛又感觉到那只冰凉的手在向自己伸来,那闪着寒光的眼睛正绝望地盯着自己,莫非这世上真的有鬼魂?
他试探着问:“留根上吊了,可是你……亲眼所见?”
大哥一脸自负地盯着他,缓慢而有力地说:“笑话!是我爬上树给他收的尸,我能不清楚!”
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朝头上涌,一边说着“喝多了喝多了”,一边摇摇晃晃回了新房。他想知道那钱和表是否还在。
昏暗的节能灯下,几只蚊虫在空中盘旋,青果怔怔地坐在床头,正望着桌上那个鼓鼓的挎包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