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匪事

山中匪事

林虑山流传过一句谚语:“一升一斗一杆旗,圪娘锅滚满临淇集。”说的是民国年间,此地匪患严重,其中为害最大者,有王奎生、牛光斗、阎多旗、张圪娘四人。这里讲的郎黑妮,应该在张圪娘之后,也是当年林县地界有名的土匪。

郎黑妮,辉县人,大名郎翰。幼时体弱多病,面如黑炭,故依照旧俗取了个女名,以求好养。他十三岁上没了父母,靠乞讨为生。后来遇盗匪赵虎头,学得几路拳脚,偷鸡摸狗,好勇斗狠,横行乡里,无人敢惹。

这一年,辉县黄水河有个姓焦的地主,因为强占他人田产导致一家五口服毒自杀,引起公愤,举村联名上告。焦地主与县官串通一气,村人哪里告得赢?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寒风呼啸,天色如墨,几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挖墙洞潜入焦宅,将那地主从被窝里光着身子拖出,塞了嘴巴,勒住脖子,吊在院里的老桐树上。第二天傍明,长工们发现,主家已冻成了冰棍。树干上贴张字条,上书“为民除害”四个字。后来得知,那领头的就是郎黑妮。他杀了财主,掠走金银,逃入轿顶山,拉杆子,当起寨主来。他的“义举”感动了蛰伏在八里沟的两个女匪,主动投奔上山,作了压寨夫人。这俩人便是洛宁县杆头张寡妇的养女,一个叫李金花,一个叫刘银红,皆身材姣好,善使双枪。靠两个老婆助阵,郎黑妮成为这一带势力强大的山大王。

郎黑妮从小流浪,斗大字不识半升,但是爱听河洛大鼓,喜欢鼓词中的侠客,只抢富豪,不劫穷人。他将手下百十号人组成手枪队,清一色的快慢机,自称“义侠神兵”。曾在郑州与开封之间的中牟干过几票杀富济贫的大案,结果触怒了官府,成百上千人前往围剿,最后,因山高路远,未果。但在官军封锁下,郎黑妮伸展不开拳脚,粮草难以为继,只好带领人马东窜,最后辗转到了临淇。

临淇在林虑山南端,与辉县、汲县交界,西南为苍茫无际的太行山脉,北为逶迤连绵的坡岗丘陵,中为开阔平缓的盆地,形成远山环抱的川面,淇河自川上蜿蜒而过。早在《诗经》时代,淇水之丰饶、民风之淳朴就广为传诵。汉时,邯郸人王任在此屯兵筑城,魏时设县、郡,历朝历代,皆视为军事要塞。民国时期,由于军阀割据,吏治不稳,这里土匪猖獗,民不聊生。郎黑妮早年的师傅赵虎头就在此地活动。赵虎头外号赵胡子,原籍石板头村,年轻时因赌博发生争端,致人丧命,逃往辉县,以偷盗打劫为生。后在辉县待不下去了,数年前跑到这三不管地带,与财主石文虎沆瀣一气,成为远近闻名的“淇河二虎”。

石文虎是临淇镇的大户,时年四十多岁,中等个,方脸,微胖,专做金丹生意,在郑州、西安、武汉都开有店铺。他有四个老婆,一百多名家丁,是当地说一不二的人物。此人说话总是满脸堆笑,但处事心狠手辣,所以外号“笑面虎”。

当时,岭南村有个后生叫张元信,二十五六岁,农家出身,好武术,尚侠义,善使一种叫“自来得”的手枪,能百步穿杨。农村常有老鼠出没,他家却看不到老鼠的踪影。他从不养猫,不安鼠夹,也不投鼠药,只要老鼠一露头,抬手一枪,就给除了。由于他的枪法好,周边的响马到处吃大户,但从未敢越岭南一步。一次,有个财主戴礼帽出游,在淇河南岸与张元信相遇,财主问:“年轻人,听说你在晚上打掉过杆头的烟头,把一群响马给吓跑了,真的吗?”张元信见他面目和善,态度谦卑,便不以为然地笑笑:“不信,我可以打给你看。”财主望望天空,没有飞鸟;望望阔野,也没有可当靶子的物件,正要说话,张元信拔枪随手一甩,将财主的礼帽打飞了。财主大惊失声,赶忙点头哈腰地说:“哎呀,得罪了,得罪了。”张元信哈哈大笑,扬长而去。据说那财主回家后,寝食难安,数日后,向年轻人发出请帖,言一见如故欲结金兰,邀其到府上一叙。张元信没有多想,只身赴会。进了高宅大院,见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也不以为意,结果刚踏过内厅门槛,就听当的一声,后心被枪弹击中,倒地身亡。

这个财主,就是石文虎。他有一兄一妹,兄在县公署当警佐,妹夫在南京总统府任职。

郎黑妮初来乍到,不敢造次,先拜师傅,后拜地主。石文虎见其脸膛黝黑,身材威猛,手腕上缠着黑色护臂,出言粗鲁,眼冒寒光,心中不由一阵莫名躁动。好在赵虎头热情介绍,并拍胸脯作担保,心中方平静许多。序齿之后,石文虎对郎黑妮说:“放心,在这临淇川,哥喝稠的,就不会让兄弟喝稀的。”他帮郎黑妮在镇中寻得一处院落,有数十间楼房。就这样,镇子的中街以北,便成了石、赵、郎三大巨头的领地,石文虎居西,赵虎头居东,郎黑妮居中间。

为站稳脚跟,郎黑妮想给石文虎献个见面礼,但想了数日不知送啥好。这天,大老婆李金花说:“我和银红妹妹去逛街,见有个姓黄的区长满口狂言,根本不把石文虎放在眼里,不如把他做了。一来少了官府摆治,二来也帮姓石的去了块心病,岂不两全其美?”

按照当时建制,临淇是个区,辖临淇、泽下、茶店三镇。由于恶势力猖獗,社会混乱,没人敢到此任区长。镇里驻扎有区小队,三十多条枪,名义上是维护地方治安、保护百姓,但是队长郭友民是石文虎的座上客,两人早已尿在一个壶里。这一年,城北有个叫黄一麟的人,受西洋新学影响,崇尚民主,而且性格倔强,为人正直,对豪强势力深恶痛绝。他抱着要改变落后现实的理想,决心冒死前往临淇任区长。冬至刚过,黄到任,对当地的各方势力不仅没有拜会,而且多方训教,劝他们崇义向善、造福乡里。并且宣布:“天赋人权,人人平等。无论是谁,都不得仗势欺人。”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引起石文虎等人的不满,认为其言其行,都是冲着自己来的。但是因为黄一麟代表的是官府,故而未敢轻举妄动。这事不知怎么被李金花给打听到了,于是有了上面的主意。

郎黑妮对官府一向不怀好感,常说:“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为穷人办事的官呢!”现在听老婆一讲,拍着桌子说:“对啊,这兔狲吃忽雷了,为石老虎,做了他去(方言:算了)!”

次日上午,是临淇庙会。黄一麟带着十多个卫兵,荷枪实弹,到南园大路查脚。当时民国政府号召女人放脚,地方紧密跟进,大力宣传。黄一麟年约三十,身着灰呢中山装,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材,留分头,戴眼镜,看似文弱,讲起话来却精神抖擞,铿锵有力。他一面查脚一面给人们解释放脚的好处,身边的听众渐渐围成一圈。不知不觉,太阳已行至中天,正是吃晌午饭时分,周围的听众越聚越多。他讲到兴头上,竟然忘记了饥饿。这时候,圈外不远处的街角,出现个农民打扮的中年人,戴顶破草帽,挎个柳编的粪筐。他放下筐子,佯装凑近来听,挤过外围人群,潜至区长身后,突然拔出盒子枪,照头一枪,黄一麟怔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仰面倒在地上。可怜一介书生,满腔热血,顷刻间化为异乡孤魂。

且说那十多名卫士,见区长遇害,慌忙拔枪捉拿刺客。这时,人群中涌出几十个身穿便衣的汉子,手持短枪逼了上来。卫兵们还未动手,就被缴了械。

郎黑妮拎着黄一麟的头颅来到石府,咚一声放在桌上,笑着说:

“大哥,木牛(方言:没有)黄区长了。”

石文虎吓得面如土色,强装微笑,伸出大拇指连连称赞:

“兄弟能,真能!”

郎黑妮若无其事地说:

“放心,有我在,临淇集翻不了天。”

从此,很长时间,临淇区区长一直空缺。

郎黑妮的手枪队杀了黄一麟,县府很快发出了通缉凶手的告示,但之后再无声息。郎黑妮的凶悍残忍,自然也就声名远扬。“两虎一郎”相互勾结,在当地形成独霸一方的局面。包括制毒大王魏林太、土匪头子白脸狼等纷纷向他们靠拢,狐假虎威,共同形成铁桶一般的地方势力。

赵虎头向郎黑妮传授秘诀说:

“无论在哪里做活,都要先照会当地的官员,像刑事队长、侦缉队长之类,那都少不了的。这些人其实和我们一个槽头,喂饱了,是条狗;喂不饱,那就是只狼,不定何时,会咬你一口。”

大约过了一年有余,城北关有个叫秦长治的人,在县府财政部门当股长,表示愿意到临淇区就职。于是,该地又恢复了建制。秦长治到任后,头天晚上便偷偷拜访了石文虎,然后又探望郎黑妮,很快与地方势力“官民一家”,打成一片,每天迎来送往,游山玩水。自然,他成为在此地任职时间最长的区长。

且说这郎黑妮明里购房置地,是个地主,但那只是掩人耳目,经济进项还要靠横财,具体讲就是靠绑票。绑票从来不在本地下手,用他的话说叫“兔子不吃窝边草”。手枪队在其两个老婆带领下轮番外出,半夜动身,夜半返回,两个半夜之间,常常隔着十天半月,神不知鬼不觉,小金库变得越来越充实。他们的活动,大都在辉县、汲县、新乡、获嘉、武陟等地,而且事先搜集情报,专拣劣迹较多民愤较大的主儿做。得手的时候,先逼其交代罪状,写悔过书。如果是官吏,那就交代自己贪赃枉法之事,如何损公肥私,如何行贿受贿;如果是财主,就坦白欺压乡民的行径,如何欺男霸女,如何巧取豪夺。并且要签字画押,表示痛改前非,永不再犯。因为留下了罪证,那肉票害怕恶行被公之于众,大都选择吃哑巴亏,乖乖交赎金走人。这样“黑吃黑”,既得了钱财,又少了报复和报官。但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一次,刘银红将汲县一个姓尚的地主绑到跑马岭,限其家人三日内交一万块大洋。那地主据说是省议员,儿子在京城做官。要他写悔过书,他态度强硬,拒不认罪,结果被吊打致死。那家人将钱交齐,得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这事惊动了省府,责令该区督察官限期破案。在汲县地界,苍峪山、跑马岭土匪如毛,郎黑妮与县里的警察局长早有交情,自然查来查去,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郎黑妮在临淇立住了阵脚,仗着兵多将强,手脚渐渐放开,大鱼吃小鱼的事时有发生。石文虎等人看他已成气候,即使有过分之处,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能忍则忍,能让则让。郎黑妮不知不觉中有了老大的感觉。在他眼里,赵虎头六十多了,是个老闸皮(方言:过时的人);郭友民贪财,是条哈巴狗;石文虎再邪乎,也得仰脸看我,纸老虎一个。每次到石府做客,看到那四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和华庭秀楼,他常常会有饥渴难耐之感。有一次,他让手下在院内修岗楼,要求增高至八丈,扬言道:“必须超过石老虎的哨楼,要能看到他家的大闺女小媳妇上茅房拉屎撒尿,那才叫得劲儿!”此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石文虎耳中,但他像没事人似的,还专门跑来观赏,连声夸赞,“好!好!给兄弟长脸了。”

每到冬闲,石文虎都邀郎黑妮到自家后花园吃酒。郎也不谦让,并且以主人自居,指使着石家那些下人。酒席中,石会邀他比试枪法。两人在墙上画个圆圈,中间插根大针,然后站在十步之外,用手枪射击,看谁能把针击落。又将一瓷碗扣在杌子上,人站在远处,枪击碗底,谁能使碗口朝天,那就算赢了。石文虎的枪法本来很好,但与郎相比,则差几个等级。郎黑妮喜欢用一把老式盒子炮,上有“民国十八年晋造”字样,是他花大价钱从太原阎锡山的兵工厂买来的。他打枪从不瞄准,眼睛一扫,甩手即来,那叫弹无虚发。他的两个老婆则更是了得,只见两人各持两把小巧的左轮,乌黑的枪管,镶金的山榉木把,在手中嘶啦啦旋转,像玩具一般。抬手之间,伴着清脆的枪声,那蓝花瓷碗像被神力所动,忽地翻起,稳稳端立杌上。石文虎惊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郎黑妮看在眼里,感觉底气更足了。

这年春天,石文虎在其花园内打井,于一片洼地里挖出个泉眼来。泉水清澈,冒着蒸汽,冲出的茶水甘甜醇厚,有奶香,是上等的矿泉。石起名为“乳泉”。完工那天,郎黑妮带着四个随从正在淇水边看杏花。此时,冰雪早已融化,河面碧波荡漾,两岸麦苗开始返青,山川坡岗一片清明。石文虎穿着白缎对襟夹袄,白绸长裤,独自一人沿河岸溜达过来,与黑衣黑裤的郎黑妮相遇。两人面向南山,山南海北胡喷,聊着聊着扯到了那口泉井,石文虎大赞那泉水泡茶的神奇,请郎茶叙。郎早就听说此井,欣然说:“中,弄两茶缸去。”

沏茶间,石文虎频频敬茶,献尽殷勤,并不断炫耀井址选得如何好,井中泉眼如何旺,引得郎黑妮好奇心起,想看个究竟。两人相伴来到井边,石得意地指着雕有龙纹的青石井栏说:“这是从石板岩请来的申石匠刻的,他可是给西太后修过园林的。还有甃井工,是从鹤壁大湖那边的瓦匠村请来的。”郎黑妮端详半天,点点头:“不赖,怪地道。”说着走到井边,两手掐着蓝色的布腰带,探头朝井下望去。但见井水乌黑发亮,在天光映照下能看清自己的眉眼。半中腰,明显有突出的砖棱,便说:“泉眼够旺的,可惜瓦匠不行,这井壁甃得不滋泥(方言:光滑,精致)。”话音未落,正待扭过脸来,石文虎的警卫在其身后拔出手枪,只听啪一声,打在他的后脑勺上。他好像突然迷瞪过来,惊愕地盯着石文虎,张大嘴巴,说了声“弄啥哩”,从井台上骨碌碌滚到地上,没了声息。

郎黑妮的护卫见主子遭到袭击,慌忙跑过来,准备厮杀,石文虎跳到井台上指着他们喊:

“敢动?你们敢动一个也活不了。”

此时,预先埋伏在附近的几十名武装,“呼”一下从四周冲出,持枪上膛,将四个护卫团团围了起来。

很快,李金花和刘银红得知消息,大惊,头缠白布,手持双枪,率手枪队全部人马冲到石家门前,将大院围得水泄不通,大有决一死战之势。石文虎见状,爬到哨楼上扯着嗓子喊:“郎老弟是被误伤的,哥心里也不舒坦,你们要和还是我弟妹,要死就开枪。”

赵虎头闻讯赶来,见事已至此,再斗下去,不仅两败俱伤,连自己都会牵扯进去,于是赶忙从中调停,由石府出钱张罗后事。这场风波才算了结。

头七之后,李金花和刘银红召集部下,分了家财,让大家各奔前程。然后,双双离开了临淇镇。行前,两人去了郎黑妮的墓地。那墓建在镇西巩尖山南侧一处荒凉的高岗上,周围是一片枣林,朝东南望去,能看到曲折流淌的淇河,像一道弯弯的镜面,在蓝天映照下泛着青光。两个女人跪对坟头,越哭越伤心,足足哭了半个时辰,然后相扶站起,掏出双枪对天狂射,砰砰啪啪,山鸣谷应,金黄的弹壳落了一地,直到身上的子弹打光了,才跨上白马,朝着南山的方向,扬鞭而去。

望着奔马烟尘,石文虎长出了一口气。数年来,郎黑妮像悬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利刃,随时都有封喉之险。如今,郎黑妮死了,“义侠神兵”解散了,他不仅出了口恶气,也为以后的日子排除了隐患。赵虎头在他耳边献媚说:

“这货口口声声杀富济贫,太烧包(方言:炫耀)了。”

临淇镇,又成了石文虎的天下。

此时,日军已经占领华北,林县南部的大部分土地沦为敌占区,石文虎成为日本人的爪牙。某日,共产党的一支工作队在淇河北侧的村庄活动,被石文虎、赵虎头的民团和郭友民的区小队共三百余人包围,双方激战一昼夜,最后,工作队十人阵亡,五人被捕。石文虎将俘虏押至河畔沙丘,全部活埋。这便是史书记载的“淇北惨案”。自此,“两虎一郭”彻底蜕变为与共产党为敌的地方武装。

民国三十五年,林县全境解放,共产党新政权成立,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了。

很快,石文虎跑了,白脸狼跑了,赵虎头、郭友民、魏林太等人被处决。那个混吃混喝的秦长治,据说揭发了石文虎私藏的枪支和魏林太埋入地下的鸦片,立了大功,摇身一变,进了新政府,先是县委委员,后做专署主任,再后调往开封,究竟进了哪个部门,担任何种职务,就不得而知了。

古老的临淇镇恢复了宁静。耸立的哨楼还在,清冽的乳泉还在,美丽的淇河水长流不断,肥沃的临淇川面貌依旧,但昔日富豪的高楼深院已经成为寻常百姓之家。至于前人留下的烽火台、跑马地、法场、监狱,早已了无踪影,化为一串陌生的名词。只有那一段令人唏嘘的传说,还留在旧街深巷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