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哈特·克莱恩的长诗《桥》
洪振国
美国著名现代诗人哈特·克莱恩在短暂的一生中出版了诗集《白色大楼》和长诗《桥》,被认为是美国“最有争议”“最难懂”的诗人之一。他的代表作史诗《桥》使他享有盛誉,引起越来越多的读者和评论家的重视。虽然他的诗意义含糊、深奥费解,但“无人否定他作为那个时代的重要诗人的地位,被排在庞德、艾略特、弗罗斯特、史蒂文斯、威廉斯之列”〔1〕。耶鲁大学教授R.W.B.刘易斯认为:“哈特·克莱恩是使用英语语言的最优秀的现代诗人之一,美国历史上众多重要诗人之一。”〔2〕
1922年,艾略特的长诗《荒原》问世震动了欧美文坛,被认为是西方现代派诗歌的一座里程碑。克莱恩虽然表示钦佩,认为艾略特这部“否定性诗歌是美的,但不承认‘人们有欢乐’,即有‘正面、积极的情感’是有片面性的”〔3〕。他在给科哈姆·芒森的信中说:“我认为英文著作中没人能像艾略特那样赢得人们如此的尊重,但是我把他作为走向几乎完全逆反方向的出发点。”〔4〕克莱恩从1923年起酝酿《桥》这部与《荒原》内容、格调迥异的史诗。他说他花了五年读懂了艾略特诗的意思,将《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读了二十五遍,读《序曲》的次数更多。对《荒原》感到失望后,他更是经常、反复研读艾略特的作品。他历时七载写完了《桥》,该书于1930年出版。刘易斯说:“《桥》的构想部分作为对《荒原》的回答,有些地方则与它应声附和。”〔5〕
对于《桥》,美国文坛众说纷纭,褒贬不一。有的批评家认为是“一本‘失败诗’,他的诗并未给《荒原》以回答,而他的所谓‘华夏颂歌’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歌颂”〔6〕。但西斯特·M.伯内塔·奎因认为:“肯定地说,本世纪前半叶我国最重要的两本诗是《荒原》和《桥》。”〔7〕
本文将着重介绍、分析《桥》的主题、各章主要思想内容,以及它的结构和艺术特色。
克莱恩注意向众多的欧美作家学习,受到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布莱克、法国象征主义、意大利未来主义的影响。他更注意向爱默生、爱伦·坡、庞德、艾略特,特别是惠特曼等美国作家学习,继承美国民族文学的传统。他与惠特曼虽然生活在不同年代,但有不少类似的经历。他没有上过大学,自学成才,父母分居后在古巴海边祖父的果园长住和劳动,海边的生活及对海的迷恋对他的创作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在纽约,他接触到许多作家,对文学动态及这个城市均有深入的了解,又在家乡克利夫兰的军火工厂和船坞当过普通工人,注意同社会和人民群众保持密切联系,所以他和惠特曼一拍即合,主动与之靠拢,接受他的民主思想,对其《民主的展望》反复钻研。他视惠特曼为“大师”“楷模”,“他自认是布莱克和惠特曼的继承者”〔8〕。“他曾宣称他全部诗及诗歌生涯的目的是要用当代的话语来表达并使这位‘欢愉的预言家’惠特曼的幻想日后能付诸实现。”〔9〕这是他写《桥》的主要目的。
惠特曼写过一首《横过布鲁克林渡口》的诗,热情洋溢地歌颂渡口的良辰美景、机器船、城市、伟大的理想情操……1924年,克莱恩住进布鲁克林哥伦比亚山庄的一间屋子里,不久,他知道这是布鲁克林桥已故设计者、工程师罗布林的财产,是他当年用以观察大桥建设的瞭望所。在这里克莱恩凝望海港、大桥,聆听海涛的声浪。1925年,《桥》的主题、结构便在这里被构想出来。
《桥》由序诗及“万福·玛丽亚”“波瓦坦的女儿”“快帆船”“哈特拉斯角”“三支歌”“奎克山”“隧道”“阿特兰蒂斯”八章共十五首诗组成。前三章是诗的第一部分,着重体貌,后面的章节即第二部分主要侧重精神方面的描写。《桥》被认为是“美国的颂歌”“美国的神话”,它“肯定”美国,表现对其未来充满信心和希望。克莱恩说:“我关心美国的未来。”〔10〕这是长诗的主题与基调,也是《桥》不同于《荒原》之所在。
《桥》的序诗是全诗的概要,引用圣经《约伯记》中撒旦回答耶和华的话作为楔子:“我从大地上走来,走去,往返而来。”表明长诗是诗人漫游美国大地的一篇旅行记,终了又回到开始,终点即起点。诗的情节类似《尤利西斯》,写一个年轻人(诗人自己)清晨醒来,凝望大桥和城市,花了一整天在街头溜达,所见所闻引发了他的思绪和联想;想起自己和美国这片土地的过去、现在,在历史的长河里游弋,最后回到大桥,结束他梦幻与想象的旅行。约伯是一个“完全正直、敬畏、远离恶事”的人,撒旦到人间查访后对约伯进行诬告,使他蒙受不白之冤,他家破人亡,承受极大的痛苦。但他对神伟大的信念毫不动摇,始终不渝地对神虔敬、充满敬畏。耶和华知道真相后使其从苦境转回,生活重归幸福宁静,享尽天年。这隐含了诗的主题:有信仰和信念就会有希望和幸福,尽管要经历痛苦与曲折。
序诗的第一节:“多少拂晓,因颤动的休息而受冻,海鸥的翅膀俯冲忽又旋身向上/洒下骚乱的白环,在被锁住的/海水之上高高地建起自由神像——”〔11〕。写的是海港黎明、展翅飞翔的海鸥、海湾高耸着自由女神雕像,一派生机勃勃、色彩斑斓的景象,与《荒原》第一节“死者葬仪”描写荒原人宁肯“要冬天盖着大地在健忘的雪里”而不要春天,不要发芽生长,一片凄凉死亡的景象和厌倦的心态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一章“万福·玛丽亚”,写500年前美洲的发现者哥伦布历尽艰险、恐惧和失望,最后充满胜利的喜悦带着他的发现“华夏”即美洲的记录返航。“我带回给你们——华夏!”他带回给他的赞助者西班牙君王的不是美洲,而是美洲的发现,是“知识”,“火焰之手”,“一个上帝”,“仍是超越想望的彼岸”。在克莱恩看来,“知识”“发现(明)”“火焰之手”即“创造”是希望之神,为从欧洲到美洲架设的一座跨越大洋的桥梁——通向未来的桥梁,从而进一步揭示主题。
接着克莱恩的诗笔从哥伦布及浩瀚的海洋转向美国本土及它的400年历史。第二章“波瓦坦的女儿”是全诗的中心,由《海港黎明》《凡·温克尔》《长河》《舞曲》《印第安纳》5首诗组成,把历史人物——弗吉尼亚的泰德沃特地区印第安人酋长波瓦坦的女儿,一位救过并爱上该殖民区首领约翰·史密斯的少女比喻为美国肥沃的土地、美丽的自然女神。《海港黎明》有:“使你回想起你的爱情,撒下你的种子,在醒着的梦里/你睡在我身边,现在多幸福/当汽笛鸣奏,悄然送来白昼/现在多宁静,在天亮打开眼之前/你清凉的手臂微颤平放在我身边。”这是一首情诗,爱情撒下了种子,既表现了诗人对大地——美国的深爱与眷恋,也是对《荒原》中有欲无情,不育、无果的回答。
在《凡·温克尔》中,诗人从东海岸走向西部草原,追忆它的历史。凡·温克尔是华盛顿·欧文《札记》中一则美丽传说的主人公。他在山谷里沉睡了20年,“瑞普慢慢发觉他——凡·温克尔不曾在此处,亦不在彼处”。沧海桑田,世界大变,美国赢得了独立。诗人把凡·温克尔作为通向过去的“保护神”,回想起16世纪西班牙征服者及这块土地丰富的殖民历史,从美国的童年想到诗人自己的童年:“它是不是从丁香树上剥下的鞭子/春日里父亲交给我的/抑或是安息日无意的微笑/一次母亲从教堂带来的……”把个人的经历和历史的进程联系在一起。
《长河》是一首三重奏的交响乐,开篇第一种声音是喧闹的城市和夜里电报声、快车的呼啸声:“电灯泡—电报的夜来自托马斯·A.爱迪生——车头灯挺进/沿着铁轨鸣叫——/你能想象当一列快车飞奔/像科学——商业和神灵。”这已经不是田园式的美国,而是机器文明的现代社会,但另外也有“(火车)呼啸而过/三个人仍挨饿在道轨上”,“火车鸣响暴风雪过——/我听见远处的哀号,我知道那是她的哭声”。一面是高速飞驰的快车,一面却是流浪汉在泥泞路上慢慢步行,有人在欢笑,也有人在哭泣,这对比反映了社会的矛盾与悬殊的差异。第二种声音是自然界四季不同的声音。第三种声音是大河的水声,这是汇集了多条支流的密西西比河。克莱恩说它是“时间的长河”,“被历史折磨,它只有一个心愿——奔流!”它带着历史的、现时的哀怨使之和谐,默默地“奔向海湾”。美国进入了青年时期,诗人也在诗里忆起父亲罐头厂及陈年旧事。
后两首诗以印第安人为题材。《舞曲》写印第安王子在旋风中起舞:“舞回部落的早晨”,“跳吧,印第安战士,跳越他们的农庄”。诗人和他们一起从边境农庄跳到现在、将来,表明了印第安人文化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它与白人文化一起记录着美国的进步与发展。《印第安纳》写边境草原上的妇女,在这里波瓦坦的女儿成了母亲、寡妇。过去很艰难,母亲送儿子到密西西比河畔,儿子是通向未来的桥梁。
《快帆船》是长诗第一部分的最后一首诗,是一首轻快的诗,表示由想象中大地的旅行转向后面章节精神的旅行。本诗又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写一个落魄被弃的水手的失败,他像《长河》中的流浪者无家可归,没有妻室儿女:“我不想知道这是何时/是该死的白色的北极消磨了我的年岁。”第二部分写诗人幻想中快帆船环绕地球航行成功,“移动、/穿梭那商业风掀起的聪明的图谋”,这种幻想激励漂泊的水手继续前进去实现梦想。克莱恩说:“《快帆船》是照复音乐曲的计划写成的,两种‘声音’——尘世的和永恒的声音交织于行动中。”〔12〕
从长诗的第一部分可以看出克莱恩以美国历史,他所谓“可用的过去”和现实为题材,用惠特曼的民主理想,结合个人的经验与想象来歌颂美国,突出强调科学知识和物质文明的重要性。他不像与他同时代的D.H.劳伦斯和其他许多作家那样否定工业社会,认为“金钱和机器是人类的敌人”,否定科学技术的力量,厌恶城市,甚至主张倒退回以农村经济为主的封建社会。克莱恩主张与当代社会同步,接受工业社会,赞美机器和科学知识。在“万福·玛丽亚”中他赞美哥伦布用的指南针:“面前一根指针,悬挂北方”,“指向远方静悄悄闪光的田野和沉甸甸的/知识翻滚的麦浪”,也认为科学会造就“许多王国/袒露在/跳动的心脏”。他把科学的力量比喻为神的力量,是“点燃了火的王国”。在这首诗的结尾,他写道:“我赞美你上帝,啊,你的火焰之手!”在长诗里他赞美科学技术与物质文明的象征——桥,赞美电灯、电话、环绕城乡的电线、电报、地铁、快车、飞机、潜望镜……他写工厂、机器、摩天大楼、华尔街、百老汇,表现大都会繁华紧张的生活。他赞美“速度”“能量”。作家的题材应该广泛,面向社会生活,克莱恩说:“现代艺术家需要有巨大的吸取包容能力……”他自认为“很适合当机器黎明时代的抒情诗人”〔13〕。在《现代诗人》中,他甚至说:“如果诗歌不能把机器吸收进来,也就是说,不能像表现树木、牛群、楼船、古堡以及人类往昔的其他事物那样自然,任意地表现机器,那么诗歌便没有完成它的现代任务。”〔14〕“科学技术是生产力”,克莱恩肯定科技发展会带来更高的物质文明和社会进步,无疑是正确、进步的思想。
较之于物质文明,克莱恩更重视社会的道德、精神文明。他认为诗歌“不是引向装饰和娱乐,而是唤起一种心态——布莱克的“天真无邪”或“绝对的美”。在此条件下,用新的形式直接以经验而不是先验为主旨的、闪耀着道德光辉的精神图画是可被发现的。”他又说:“……用一切强有力的、直接的方式表达某些观念。”〔15〕克莱恩认为现代社会的物质文明已成为事实,但无相应的精神和艺术的进步伴随是不行的。因此,他主张诗人“要给机器注入积极生动的精神内容”〔16〕。他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与腐败,认为“只有诗歌能把美国从精神的盲目和道德的堕落中拯救出来”〔17〕。《桥》是关于机器、物质文明的诗,更是关于道德、精神文明的诗。它是“大地旅行记”,更是“灵魂的旅行记”。
刘易斯说:“整个《桥》是按照惠特曼1871年的《民主的展望》一文的精神创作的。”〔18〕他像惠特曼那样在长诗里歌颂美国,赞美普通的工人、农民、妇女儿童、印第安人,歌唱人的创造力,歌唱人的肉体与灵魂,歌唱纯真的爱情——歌唱一切真善美的东西。这在长诗的第二部分有集中的表现。
《哈特拉斯角》是一首惠特曼颂歌,“你带来活着的兄弟之情的/记录,协议和新的领域”。他认为读惠特曼的诗,通过他能再次看到国土的神奇美丽:“或者读你,沃尔特——十分惊讶地知道我们被折服/被我们的本土。”惠特曼在诗中出现,“星星愉悦我们的双眼,带着旧时的/爱与恨的信念/民族的生息”。克莱恩赞美惠特曼如评论家瓦格纳所说:“他特别把惠特曼和哥伦布相提并论,因为一个是美洲大陆的发现者,一个是美国精神的发现者。”〔19〕但处于一个证券交易的世界,诗人也不禁发出疑问与叹息:“沃尔特,告诉我沃尔特,惠特曼/永恒是否还是一样/像你在靠近巴门诺克海滨行走时。”
在《三支歌》里,克莱恩用马洛的诗句为楔子歌颂纯真的爱情,“一个在塞斯托斯,另一个在对面的埃比德斯高处”。讲的是古时候一对情人的故事:利安德每夜泅渡过海与赫罗相会,赫罗在高塔点灯照明。一夜狂风大作,灯火熄灭,利安德葬身大海。克莱恩写这首诗是要在海峡上架起一座桥梁让忠实的情人来相会。诗中写了三种类型的女人:高寒天宫里的夏娃、低级戏院里的歌女和教堂的玛丽亚。克莱恩主张灵与肉结合的婚姻,他期待教堂的玛丽亚像灯塔照亮他的旅程:“从路旁5-10教堂的塔上闪光,/教堂的玛丽亚闪光!”
《奎克山》写死亡与再生。奎克山是基督教友派聚会居住的地方。他们的教义是兄弟之爱与自制。奎克山已为房地产经纪人占有,教友们早已仙逝,诗人呼唤:“你们在哪里我的同胞和奎克族?”他叫他们“起来!”主动、耐心地保护“从失望中发出的爱”。虽然人会像树叶落地般死去,但春天又会添枝生叶。诗人相信兄弟之爱会在大地再生。
《隧道》中的隧道是通向大桥的地铁,也是地狱。既然爱已像“燃烧过的火柴在尿中滑溜”,诗人鼓励自己进入黑暗,经过痛苦、炼狱奔向天堂——大桥。“隧道能最快通向希望的家。”
在《印第安纳》中,诗人写了边境印第安妇人的丈夫在淘金热时去科罗拉多淘金身亡,“什么也没有得到,那59年/除了发财的希望,什么也不曾给我们/流尽了无用的泪水”。把黄金当上帝的物质主义使多少妻子失去了丈夫、儿子。老妇望着过继的儿子的眼睛发出“哪里有真金”的感叹,认识到生存,生儿育女比黄金更实在。
《阿特兰蒂斯》和序诗遥相呼应,引用柏拉图的话点明主题。“那么音乐便是知识/和谐、有条不紊的爱的知识”与诗的最后一节中“一支歌,一座火焰之桥!不就是华夏?”表明(诗)歌是爱的知识,是桥,是华夏。诗人的目的是追求爱,鼓励创造,进入真善美的理想境地。
克莱恩保持对美国的信心,但他不是一个闭着眼睛不看现实的诗人。20年代美国严重的社会经济问题,特别是1929年全国性的萧条使他曾一度产生怀疑,陷入极度的苦闷与彷徨之中。对于《桥》,他认为“整个主题和设计越来越觉得荒谬”〔20〕。《桥》正是他的理想与现实矛盾斗争的产物。现实使得他不能像惠特曼那样放声歌唱。他在给沃尔多·弗兰克的信中说:“倘若美国今天有惠特曼50年前谈及的一半那样值得谈的话,我是能有话好说的。”〔21〕鲁迅说过:“惠特曼唱不出来,因为这之后(指南北战争后),美国已经成了产业主义的社会……”〔22〕他的歌声乐观中充满爱伦·坡的神秘忧郁与伤感,在序诗中:“……你的脚步/却留下一些运动没有使用——你的自由暗中把你留住!”表明他对社会停滞,没有自由的苦闷。“先知所预言的可怕门槛/漂流者的祈祷,情人的哭泣/”“一个疯子高速飞跑,冲向栏杆。”人们怀疑、恐惧、哭泣、流离失所、自杀,一幅萧索凄凉的景象如实地反映了那个年代的悲哀,这与《荒原》中的场景有何不同呢?“在暗处你的影子变得十分清晰”,说明在诗人看来,只有闭目想象中的美国才是明亮的。“《桥》看来需要称为梦幻诗,其中的黑暗比光明更真实。”〔23〕诗人的这种情绪在长诗的结尾《阿特兰蒂斯》中又再次表现出来:阿特兰蒂斯既是真实的,也是传说中的西方一座沉没了的岛屿、消失了的城市。诗人把它与“华夏”即东方的象征等同表示目的地,暗示美国的伟大随时可能泯灭消失,也表示诗人的目的尚未达到。
《桥》问世两年后,诗人的最后一首诗《破塔》发表,其中有这样一句:“是我走进了这破碎的世界/追寻梦幻的情侣”,表明他对现实的彻底失望。两个月后,从墨西哥返美途中他投加勒比海自沉,年仅三十二岁。克莱恩的《桥》是一首苦涩的赞歌,诗中的主人公——诗人本人是一位悲剧人物,这不能不是对工业社会的美国精神文明的讽刺与批判。
克莱恩的诗歌创作受多方面的影响,他继承了以惠特曼、爱默生、狄金森为代表的美国文学传统,注意向不同流派及同时代作家学习,汲取他们的长处但又不机械模仿,是一位有独特见解和创造性的作家。他想通过《桥》回答《荒原》,表现不同的思想与特点,但又注意向艾略特学习,表现出许多共同点。《荒原》以荒原的拯救,渔王寻找圣杯为主题和线索,由五个独立的篇章组成。《桥》则以布鲁克林桥为中心,以歌颂城市、美国为主题,由序诗和其他八个部分组成。渔王寻找神话的圣杯以拯救荒原,桥则是具体的事物,不是寻找而来,而是需要人们去建造,两者既相同又不同。《荒原》的“组织颇像一部纪录片,初看起来似乎散乱,但一个个镜头、意象、场面、对话片段叠加在一起,就形成一种整体感”〔24〕。《荒原》和《桥》都用了意象、场景叠加的方法,一首诗中同时出现很多突兀并无必然逻辑联系的事物,各篇章之间也是如此。有的评论家认为《三支歌》与主题无关,其实不然,三个女人唱不同的歌,代表不同类型的女性,表现诗人的婚恋观,与主题相符,应视为长诗的重要组成部分。被称为美国现代四大史诗的《诗章》《荒原》《帕特森》《桥》都用独立、平行互不衔接的章节组成长诗,用散乱的意象组篇,用的是意象并列复合的手法,这是20世纪初以庞德为首的“意象主义”诗歌运动的延伸与发展。
克莱恩在序诗中说:“我想到电影,场面壮观的技巧。”表明在《桥》中,他要把电影蒙太奇手法作为主要创作方法,这在《桥》中的每首诗里都有体现。如在《舞曲》中诗人写四季循环,一会儿想到冬王、冰河女人,一会儿想到巫师、王妃、水、山茱萸、旋风……任想象野马般驰骋,是意识流手法的运用。艾略特提出为观念寻找“客观对应物”来暗示和象征。长诗中的桥、哥伦布、波瓦坦的女儿、凡·温克尔、奎克山、隧道、快车、阿特兰蒂斯岛……都是诗人用以唤起情绪,表达观念的客观对应物,不过这些对应物多从美国历史和宗教神话故事中挑选出来。
克莱恩受法国象征主义的影响,特别受梦幻诗人阿瑟·兰波的影响较大。兰波写梦幻诗,提出“要混乱感官求得灵光”〔25〕,要创造一种“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理解都行”〔26〕的诗歌语言。克莱恩高度评价说:“兰波是我们文明社会将见到的最后一位伟大诗人。”〔27〕刘易斯认为“‘梦幻’在《桥》中自始至终是一个关键词,一个关键成分”〔28〕。《美国梦幻诗》的作者也说:“《桥》是一部梦幻诗。”〔29〕照艾尔弗雷特·卡津的解释:“梦幻是艺术作品中直接和可感触的人的整个想象。”〔30〕梦幻就是想象中的、虚幻的并不真实存在的东西。克莱恩认为想象、幻觉才能真正“给上帝一个神话”。他强调以个人的经验(意识)为基础,用有感情力度的材料显现精神灵光,或曰“观念”“绝对的美”。他说:“关于桥的想法当然是一种特别基于精神信仰之上的形式”,“那些形式、材料、变迁发展简直是世界上不存在的”。所以评论家们说,《桥》是“现代意识的史诗”。
克莱恩的诗歌理论强调诗歌的性质、方向,对读者的作用,特别强调创作过程,认为创作过程就是“观念的实体化”,而真实世界只是表现意识的跳板。他强调选材和表达要多生联想意义,少些逻辑(字面)意义,提出了诗歌创作的“隐喻的逻辑”原则。实际上这就是想象的、与梦幻类似的想象的逻辑。它与所谓的逻辑推理相反,是错乱的推理,意识和思想不遵循常理而延伸扩张。这与一般的象征手法的一物暗指另一物,“托物喻志”和“借景抒情”已相去甚远。《桥》中许多象征是多元、变形的,可以有多种释义,有的甚至是模糊、含混,互相矛盾的。《桥》难懂、费解的原因就在于此。比如桥本是连接两岸使交通方便的一个实体,逢水架桥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在诗人的想象中它是“华夏”即中国或东方的印度,又喻为一个未来的理想社会。因是钢铁缆绳桥,又暗指物质文明、机器时代;桥是人建造的,它又是人的创造力的象征。序诗中说它是“完美的曲线”,象征生死轮回和四季循环,具有宗教色彩。像“幻景”又使它显得神秘。“太阳随着你走”,显然它又成了神明。把它说成“竖琴”,它便成了“音乐”一支歌或诗及后面所说的“知识”,成了艺术美的象征。它是“祭坛”,又成了死亡的处所。“天堂,你的奖赏”又是基督和天国的象征。“把神话借给上帝”,神话指人间的奇迹进步是可见、可知的;上帝是不可见、不可知的,因此,有人把这行诗解释为从已知到未知,从可见到不可见。又如隧道本是地下通道,引用布莱克的话作该诗的背景:“寻找西方的路,正通过愤怒的大门”,它便成了地狱的象征。在“万福·玛丽亚”中,“火焰之手”是仁慈和蔼之手;在“隧道”,它是集合人的痛苦的吻的地狱之手、死亡之手。同样的意象在不同的场所有不同的象征意义,体现了克莱恩“隐喻的逻辑”原则。这种创作方法是《桥》的一大艺术特色。
除了象征和暗示,矛盾修饰法的运用在长诗中也多处出现,前面说的“痛苦的吻”即是。序诗中海鸥飞翔与被锁是矛盾修饰法。“自由神像”本是自由的象征,但金属铸的神像被永远固定在海港,它是没有自由的。“运动却没有使用”,“拂晓”与“白昼降落”,“在暗处你的影子变得十分清晰”都是矛盾对立的意象。肯定中有否定,正面积极中包含否定、消极,反映了诗人对社会的认识与态度,又表现出一种神秘朦胧的美。这样的例子还有前面提到过的华夏即美洲与沉没了的阿特兰蒂斯岛,一个真实,一个已不存在,也许将来会出现,是矛盾修饰法。以此结束全诗,表现了作者既抱着希望又忧虑苦闷的心理。“克莱恩说长诗每个部分表现它独特的两重性问题。”〔31〕评论家罗森斯塔尔说:“《桥》表达了人的状况的痛苦的二重性……他真正的成功在于他记录了这种复杂的感情状态……”〔32〕克莱恩使用矛盾修饰法也是兰波所主张的“明确与含糊相结合”的诗风的运用。
克莱恩的《桥》是一部雄心勃勃,包含了美国历史文化、宗教神话,反映了现实生活的长篇抒情史诗,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结合,运用多种技法写成的一部现代主义杰作。国人对它的介绍研究甚少,加强对它的研究很有必要,定能让我们发现许多新鲜而发人深省的东西。
[33]Hyatt H.Waggoner,American Poets(New York:Dell Publishing Co.Inc.,1970),p.504,p.173.
(本文曾发表于《外国文学研究》1994年第4期)
【注释】
〔1〕Hart Crane,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Englewood Cliffs N.J.:Prentice-Hall Inc.,1982),p.l,p.172,p.133,p.43,p.43,p.126,p.179.
〔2〕R.W.Lewis,The Poetry of Hart Crane:A Critical Stud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7),序言,p.87,p.243,p.243,p.231,p.222.
〔3〕Hart Crane,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Englewood Cliffs N.J.:Prentice-Hall Inc.,1982),p.l,p.172,p.133,p.43,p.43,p.126,p.179.
〔4〕Hart Crane,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Englewood Cliffs N.J.:Prentice-Hall Inc.,1982),p.l,p.172,p.133,p.43,p.43,p.126,p.179.
〔5〕R.W.Lewis,The Poetry of Hart Crane:A Critical Stud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7),序言,p.87,p.243,p.243,p.231,p.222.
〔6〕Hyatt H.Waggoner,American Visionary Poetry,Chapter 10,Hart Crane.(Boston: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2),p.86-87,p.83,p.68,p.75,p.84,p.71.
〔7〕Sister M.Bernetta Quinn,The Melamorphic Tradition in Modern Poetry(New Brunswick:Rutgers University Press,1955),p.130.
〔8〕Hyatt H.Waggoner,American Visionary Poetry,Chapter 10,Hart Crane.(Boston: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2),p.86-87,p.83,p.68,p.75,p.84,p.71.
〔9〕Hyatt H.Waggoner,American Visionary Poetry,Chapter 10,Hart Crane.(Boston: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2),p.86-87,p.83,p.68,p.75,p.84,p.71.
〔10〕Brom Weber(eds.),The Complete Poems and Selected Letters and Prose of Hart Crane(New York:Doubleday&Co.,1966)p.219,p.252,p.221,p.232,p.232,p.231.
〔11〕赵毅衡:《美国现代诗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第236页。除序诗译文外,文中《桥》的诗句译文为笔者所译。
〔12〕Brom Weber(eds.),The Complete Poems and Selected Letters and Prose of Hart Crane(New York:Doubleday&Co.,1966)p.219,p.252,p.221,p.232,p.232,p.231.
〔13〕Hart Crane,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Englewood Cliffs N.J.:Prentice-Hall Inc.,1982),p.l,p.172,p.133,p.43,p.43,p.126,p.179.
〔14〕Hart Crane,Modern Poetry.中译选自《美国文学简史》(下册),董衡巽等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第71页。
〔15〕Brom Weber(eds.),The Complete Poems and Selected Letters and Prose of Hart Crane(New York:Doubleday&Co.,1966)p.219,p.252,p.221,p.232,p.232,p.231.
〔16〕Hart Crane,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Englewood Cliffs N.J.:Prentice-Hall Inc.,1982),p.l,p.172,p.133,p.43,p.43,p.126,p.179.
〔17〕R.W.Lewis,The Poetry of Hart Crane:A Critical Stud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7),序言,p.87,p.243,p.243,p.231,p.222.
〔18〕R.W.Lewis,The Poetry of Hart Crane:A Critical Stud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7),序言,p.87,p.243,p.243,p.231,p.222.
〔19〕Hyatt H.Waggoner,American Poets(New York:Dell Publishing Co.Inc.,1970),p.504,p.173.
〔20〕Hart Crane,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Englewood Cliffs N.J.:Prentice-Hall Inc.,1982),p.l,p.172,p.133,p.43,p.43,p.126,p.179.
〔21〕Brom Weber(eds.),The Complete Poems and Selected Letters and Prose of Hart Crane(New York:Doubleday&Co.,1966)p.219,p.252,p.221,p.232,p.232,p.231.
〔22〕鲁迅:《鲁迅全集(卷四)》,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262页。
〔23〕Hyatt H.Waggoner,American Visionary Poetry,Chapter 10,Hart Crane.(Boston: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2),p.86-87,p.83,p.68,p.75,p.84,p.71.
〔24〕艾略特:《四个四重奏》,裘小龙译,漓江出版社,1985,前言第12页。
〔25〕Hyatt H.Waggoner,American Visionary Poetry,Chapter 10,Hart Crane.(Boston: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2),p.86-87,p.83,p.68,p.75,p.84,p.71.
〔26〕赵乐生主编:《外国现代派文学辞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第244页。
〔27〕Brom Weber(eds.),The Complete Poems and Selected Letters and Prose of Hart Crane(New York:Doubleday&Co.,1966)p.219,p.252,p.221,p.232,p.232,p.231.
〔28〕R.W.Lewis,The Poetry of Hart Crane:A Critical Stud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7),序言,p.87,p.243,p.243,p.231,p.222.
〔29〕Hyatt H.Waggoner,American Visionary Poetry,Chapter 10,Hart Crane.(Boston: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2),p.86-87,p.83,p.68,p.75,p.84,p.71.
〔30〕Hart Crane,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Englewood Cliffs N.J.:Prentice-Hall Inc.,1982),p.l,p.172,p.133,p.43,p.43,p.126,p.179.
〔31〕Brom Weber(eds.),The Complete Poems and Selected Letters and Prose of Hart Crane(New York:Doubleday&Co.,1966)p.219,p.252,p.221,p.232,p.232,p.231.
〔32〕R.W.Lewis,The Poetry of Hart Crane:A Critical Stud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7),序言,p.87,p.243,p.243,p.231,p.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