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种牵牛花
我从小就爱看花,到了二十二岁,我才开始自己动手培植。每年的秋天,养的是菊花,冬天养梅桩盆景,春天养海棠、芍药和牡丹,夏天养的是牵牛花。差不离一年四季里面,我对于栽花播种的工作,倒是“乐此不疲”地老不闲着的。
我养过的各种花,最感兴趣的要算牵牛花了。因为这种花不单可供欣赏,而且对我还有莫大的益处。它的俗名叫“勤娘子”,顾名思义,你就晓得这不是懒惰的人所能养的。第一个条件,先得起早。它是每天一清早就开花,午饭一过就慢慢地要萎谢了。所以起晚了,你是永远看不到好花的。我从喜欢看花进入到亲自养花,也是在我的生活环境有了转变以后才能如愿以偿的。
我从民国五年起,收入就渐渐增加了。我用两千几百两银子在芦草园典了一所房子。那比鞭子巷三条的旧居是要宽敞得多了。它是两所四合房合并起来,在里边打通的。上房是十间,南房也是十间。南房这部分除了一间是大门洞,一间是门房,再紧里边靠墙是堆杂物的一间之外,其余的七间:外面的三间打通了,是我的客厅;里面的四间也打通了,是我用做吊嗓、排戏、读书、画画的地方。我们都叫它书房。有些熟不拘礼的朋友和本界的同人来了,就在这一大间书房里谈话。
我那时的日常生活,大概是清早七点起来,放鸽子,喊嗓子,这都是一定的课程。上午拍昆曲,下午排新戏。要是白天有戏,接着就该上馆子了。晚上大家又来讨论有关我们业务上的事情。我这一整天的时间,都抓得紧紧地,连一点空儿也没有。
那年的初夏,有一个清早,我去找齐先生[3]商量一点事情。在他的院子里看见有几种牵牛花的颜色非常别致,别的花里是看不到的。一种是赭石色,一种是灰色,简直跟老鼠身上的颜色一样。其他红绿紫等色,也都有的。还有各种混合的颜色,满院子里五光十色,真是有趣,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为什么我常见的‘勤娘子’没有这么多种好看的颜色呢?”我问齐先生。
“这还不算多,”齐先生说,“养的得法,颜色还要多哪。你要是喜欢它的颜色,你也可以来养它。这不单是能够怡情养性,而且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的。”我打齐先生那儿回家,就开始研究养牵牛花了。

梅兰芳的书画
牵牛花本是一种藤属的植物,有点像爬山虎。一般人都把它种在竹篱笆底下,或者用绳子从地下扯上房檐,让它横七竖八地乱爬。可是它自己不会往上爬,得由人工扶它上去的。开的花倒是不少,上面的花朵瘦小得实在可怜,色彩也单调无味,叫人看了不会发生什么美感,所以它在中国是属于普通草花一类的。日本最讲究养牵牛花,他们把它从墙上牵藤,改为盆里栽种,花朵大的可以养到有碗口那样大。颜色种类也多得没法统计。我一面买了好些参考书,按图索骥地分别实验起来。一面号召了几位同好,如王琴侬、姜妙香、程砚秋、许伯明、李释戡,加上已经有了经验的齐如山,大伙儿一起往深里研究。
有一次,我正在花堆里细细欣赏,一下子就联想到我在台上头上戴的翠花,身上穿的行头,常要搭配颜色,向来也是一个相当繁杂而麻烦的课题。今天对着这么许多幅天然的图案画,这里面有千变万化的色彩,不是现成摆着给我有一种选择的机会吗?它告诉了我哪几种颜色配合起来就鲜艳夺目;哪几种颜色的配合是素雅大方;哪几种颜色是千万不宜配合的,硬配了就会显得格格不入太不协调。我养牵牛花的初意,原是为了起早,有利于健康,想不到它对我在艺术上的审美观念也有这么多的好处,比在绸缎铺子里拿出五颜六色的零碎绸子来现比划是要高明得多了。中国戏剧的服装道具,基本上是用复杂的彩色构成的。演员没有审美的观念,就会在“穿”、“戴”上犯色彩不调和的毛病。因此也会影响到剧中人物的性格,连带着就损害了舞台上的气氛。我借着养花和绘画来培养我这一方面的常识,无形中确是有了收获。
牵牛花为什么有这许多种数不清的颜色呢?(一)种子是靠人工用科学方法把它串种改造成功的。就是拿两种极好的本质,和不同的颜色配合起来,使它变成另一种新奇的图案与色彩。(二)我们虽然用了科学的方法来改造它,但是并不能限制它天然的发展。譬如一种赭色和一种灰色,我们想使它变成一种平均混合的色彩,结果总不免或多或少,甚至于这里面还夹杂着别的颜色。有时它的天然发展,比人力培养出来的色彩,更为奇丽。这种好像不能控制的自然现象,又是什么原故呢?说出来也很寻常,原来是蜂蝶从中作怪。每逢满院子牵牛花盛开的时候,因为它的颜色实在太美了,引得蜂蝶也舍不得走开,老在花丛里穿来穿去,这儿停停,那儿息息,就把花粉带了过去。它们是到处乱停,所以能够变出千百种意想不到的颜色来。
我养过了两年的牵牛花,对于播种、施肥、移植、修剪、串种这些门道渐渐熟练了。经我改造成功的好种子,也一天天多起来,大约有三四十种。朋友看到的,都称赞我养的得法,手段高明。我自己也以为成绩不算坏了。等我东渡在日本表演的时候,留神他们的园艺家培植的牵牛花,好种比我们还要多。有一种叫“大轮狮子笑”,那颜色的鲜丽繁艳,的确好看。我从日本回来,又不满足自己过去养牵牛花的成绩。再跟同好继续钻研了一二年,果然出现的好种更见丰富。有一种浅绀而带金红颜色的,是最为难得,我给它取了一个“彩鸾笑”的名称,跟日本有一种名贵的种子叫做“狻猊”的比较起来,怕也不相上下了。
从我发现养牵牛花有种种的益处以后,引起了好些朋友的兴致。舒石父、陈嘉梁也陆续参加了我们这个团体。各人先是在家里努力改造新的种子,遇到有没看见过的颜色,十分美丽的图案,特别肥大的花朵,就邀请同好们去欣赏把玩,并且把这个新种子分送给大家。我们是这样互相观摩,共同研究,是三句离不开牵牛花,也可以看出我们对它爱好的情形了。可是只要秋风一起,它的美丽就随着夏令消逝了。我们就把今年留下的好种子,一袋一袋地装入小信封里,在每封上面还标出它的花名,连着莳花用的工具,全部收藏起来,等待来年再种了。
我们除了互相观摩,交换新种之外,也常举行一种不公开的汇展。这纯粹是友谊性质的比赛。预先约定一个日子,在这些养花同好的家里轮流举行。每人挑选马上就要开的许多盆牵牛花,头天送到那家。第二天一清早,一个个怀着愉快的心情,都来参加这次的盛会。进门就看到廊子底下摆满了各家的出品。这是多数人花过的心血、聚拢来的精华,里面的好种子,比一个人所有的当然要多。
我们还约上几位不养花的朋友,请他们来充当临时的评判员。大家送来的花,都是混合在一起随便摆的。他们也搞不清哪一盆花的主人是谁。倒有点像考试的密封卷子,凭着文章定甲乙,用不着有恭维、敷衍这一套把戏。有两次他们指出了几盆认为最优等的花,都是属于我的出品,我在旁边瞧了,真是高兴极了。
这许多位文艺界的前辈们,都来自南北不同的省份,所以他们谈论起来,就听到满屋子打着各省不同的官话。回想这种热闹的聚会,实在是有趣得很。这里面要数齐先生(白石)的年纪最大。每逢牵牛花盛开,他总要来欣赏几回的。他的胡子留得长长的,银须飘逸,站在这五色缤纷的花丛里边,更显得白发红颜,相映成趣。我们看了都说这是天然一幅好图画,也就是当年我的缀玉轩里的一种佳话。北京有一家南纸铺,叫“荣宝斋”,请他画信笺。他还画过一张在我那儿看见的牵牛花呢。一晃三十几年,他已经是九十开外的人了。我去年在北京拜访过他,他的身体还是那样硬朗,每天仍旧拿书画和金石来自娱。我见到他就仿佛连我也年轻了许多了。
注:本文节选自《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