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春香闹学》
我在戏里扮丫环的,有二本《虹霓关》、《春香闹学》、《佳期拷红》这三出戏。这三个丫环的性格都不同的,二本《虹霓关》的丫环是一个具有正义感的角色;春香是一个天真烂漫、娇憨顽皮的女孩子;红娘是一个有魄力、有担当,胸有成竹的女子。先谈谈《春香闹学》:
春香这路角色,在昆曲里叫做“贴旦”,又名“六旦”。道白的尺寸要比闺门旦(也叫“五旦”)念得快一些。譬如杜丽娘出场打的引子,上句是“梳妆才罢,款步书堂下”,春香跟着出来接念下句“对净几明窗潇洒”,就比杜丽娘要快得多。我学的时候,照例是连杜丽娘的词儿一起学的,这样才分得出上下句尺寸的快慢。剧中人的性格和身份是靠演员的唱、念、做、表四种工具表达出来的,所以这两个人一出场的念白、动作、神态,先由尺寸上来分别她们的性格,台下马上就能看出一个是端庄,一个是活泼,很显著地有了两种不同的身份了。这就是昆曲在身段上编排的手法中真正高明的地方。
春香在头场的大段念白里面,开口就说“花面丫头十三四”,已经把她的年龄报告了观众,所以从头到尾要演得活泼天真,才能掌握住她的性格。我们在台上经常表演的喜怒哀乐,都是属于剧中人成年的情感方面的。这出戏要描写一个笑骂哭打的小女孩子,如果不经过一番私下的揣摩工夫,做起来是不很习惯的。例如她跟那位教书先生陈最良的大段对白里面,有种种顶嘴和讽刺的词儿,配合了生动逼真的神态,这都是观众最喜欢看的。可是不能净顾了迎合观众的心理,把它做过了头,那就容易走入油滑轻浮的路上去了。在旧时代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见了先生总有几分害怕的心情,有些人演到顶嘴的地方,把手用力指到先生的头上,甚至把先生的头都指歪了,这就是犯了过火毛病。

《春香闹学》中梅兰芳饰春香
我初次贴演《春香闹学》,是李寿峰的陈最良。他把当年旧书馆里的老学究那种道貌岸然的神气描摹得非常之妙。他死后换上他的弟弟李寿山,已经觉得差了一点。等高庆奎来扮上陈最良,因为年龄关系,更不如二李的老练了。
我在上海唱《春香闹学》,是陈嘉祥扮的陈最良,杭州唱时是陈嘉璘扮的。陈氏昆仲从他们的祖父陈金爵起,传统的都会唱昆曲,可算是近百年来的昆曲世家。他们都是我祖母的弟弟陈寿峰的儿子。陈寿峰专唱昆曲的文武老生。他跟谭老板、大李五(李顺亭)全是师兄弟。他办过昆曲科班,名叫“小学堂”。大约是在前清同光年间,跟我外祖杨隆寿办的小荣椿科班,是同时期的。他有四个儿子嘉梁、嘉瑞、嘉璘、嘉祥。他们的乳名是虎、熊、豹、象。嘉梁是老大,我们叫他虎大叔,早年是唱武生的,后改场面,能拉能吹。我早期昆曲是他吹的。现在替我吹笛的马宝明,就是他的学生;先帮着呼笙,虎大叔死后,才由马宝明接他的活的。嘉瑞也是唱武生的,人都管他叫熊二爷,死得很早。嘉璘是豹三爷,久在江南搭班唱里子老生。嘉祥是象四爷,他唱小生,也是久站上海码头。我每到上海演唱,除了死去的熊二爷之外,其余三位常常跟我一起合作。他家在陈金爵手里,收藏着很丰富的昆曲本子。这里面有几种,还注着简单的身段,是当年演员自己用功的本子,还有些昆曲与杂剧的抄本,海内早就失传,真是名贵之至。这些本子在二十年前就由我跟程砚秋收买过来。我的是交国剧学会,他的是交中国戏曲音乐院,分别保存,至今还没有散失。
乔先生教给我的《春香闹学》身段,我总觉得不够劲,因为他唱惯闺门旦,演杜丽娘是他的拿手活,教花旦并不对工。所以我学会了,先不敢拿出来演。有一位本行的老先生对我说:“你要学《春香闹学》的身段,在你跟前,就现成放着一位老师,你不请教,这不是舍近求远吗?”我问他:“是谁?”他说:“你请李寿山教才对工哪。”那时李寿山正在我的戏班里演唱花脸,他的个子高高的,人都管他叫“大个儿李七”。请一个高大个子演花脸的演员来教小丫环的身段,你听了一定会奇怪吧。不,一点都不奇怪,这位李先生在科班学的就是花旦,后来因为个子太大,扮相不好看,才改唱花脸的。
第二天我马上对李先生说了,他挺高兴地到我家来,在芦草园旧居的客厅里排给我看。叉着腰出场,刚走了几步,就知道他是一个擅演花旦的老行家。手、眼、身法、步,无一不是柔软灵动,尤其腰部的功夫深,所以走得更好看。那天我的几位老朋友也都赶来观摩。这一出戏排完了,看的人都没有感觉到站在眼前的小春香是个大高个子,就可以说明这位老艺人的本领实在不小。我来比几下你看看。你看他手的指法,腰的摆动,脚步的细碎,眼神的运用,处处都还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子模样,从这几点上,很容易看出他当年学的时候有传授,自己练工也结实。
昆曲也跟京戏一样,有的重在唱,有的念得多。像这出《春香闹学》就是念白比较多的一种。剧中人只有三个,头尾共有五支曲子,一支《一江风》,三支《掉角儿》和一支尾声。唱的部分是这样分配的:春香唱(一)《一江风》、(二)《掉角儿》;杜丽娘唱一支《掉角儿》;陈最良唱(一)《掉角儿》、(二)《尾声》。我演《春香闹学》的身段,有的是前辈教给我的,有的是自己揣摩出来的。现在连我也分不清楚了。陪我唱陈最良的人很多,扮杜丽娘的却始终是姚玉芙。
扮丫环的演员,念得太慢,是最容易犯的毛病。去年我在京津演出《凤还巢》和《奇双会》,都是张蝶芬扮的丫环,也犯了这种毛病。我常常提醒他。有一天我贴《虹霓关》,头本是他的丫环,出场之前,我让他不要念得太慢。唱到二本他是改扮东方氏,我又关照他:“这会儿我们掉过来了,你的唱念动作又该比我慢些了。”
前年在上海,葆玖初次陪我唱《游园惊梦》。他在台上的经验更少了。出场念的引子和走的台步,也不例外地犯了一个慢字的通病。经我纠正了好几回,才有点进步,可是对于掌握春香的性格和身份,还是不够理想。凡是后辈的艺人跟我同场,发现了他的缺点,不论是谁,我总是尽可能地指点他。从前后台常有这样的话:“让他糊涂一辈子!”“凭什么教给他?咱们花钱学来的!”这种观念是万万要不得的。现在环境变了,大家都在团结互助上做功夫,我想上面这些话,是不会再有的了。
注:本文选自《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团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