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嫦娥奔月》

一、《嫦娥奔月》

民国四年(1915年)的旧历七月七,我唱完了《天河配》,又跟几位熟朋友讨论关于我的演技和业务。这一天即景生情地就谈到了应节戏。

李释戡先生说:“戏班里五月五是演《五毒传》、《白蛇传》、《混元盒》等戏,七月七日是演《天河配》,七月十五日是演《孟兰会》,八月十五日是演《天香庆节》,俗名都叫做应节戏,这里面《白蛇传》和《天河配》是南北普遍流行的。《天香庆节》就徒有戏名,没看见过人演唱的了。我们有一个现成而又理想的嫦娥在此,大可以拿来编一出中秋佳节的应节新戏。”

大家听了一致赞同。我不是说过齐如山先生是个急性子吗?他就马上接着说:“我们要干就得认真地干。今天是七月七,说话就要到中秋了。在这四十天里面,我们一定要把它完成。我预备回去就打提纲。我们编这个戏的目的是为了应节。剧中的主角是嫦娥,这今天都可以确定了,不过嫦娥的资料太少,题材方面请大家多提意见才好。”

李先生说:“书上的嫦娥故事,最早只有《淮南子》和《搜神记》里有“羿清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之以奔月”这两句神话的记载。我们不妨让嫦娥当作后羿的妻子,偷吃了她丈夫的灵药,等后羿向她索讨葫芦里的仙丹,她拿不出来,后羿发怒要打她,她就逃入月宫。重点在后面嫦娥要有两个歌舞的场子,再加些兔儿爷、兔儿奶奶的科诨的穿插,我想这出戏是可能把它搞得相当生动有趣的。”

第二天齐先生已经草草打出一个很简单的提纲。由李先生担任编写剧本。大家再细细地把它斟酌修改,戏名决定就用《嫦娥奔月》。这样忙了几天,居然把剧本算是写好了。跟着就轮到嫦娥的打扮,又成为我们当时研究的课题了。我的看法,观众理想中的嫦娥,一定是个很美丽的仙女。过去也没有人排演过嫦娥的戏,我们这次把她搬上了舞台,对她的扮相,如果在奔入月宫以后还是用老戏里的服装,处理得不太合适的话,观众看了仿佛不够他们理想中的美丽,他们都会感觉到你扮得不像嫦娥,那么这出戏就要大大地减色了。所以我主张应该别开生面,从画里去找材料。这条路子,我们戏剧界还没有人走过。我下了决心,大着胆子,要来尝试一下。在这原则确定以后,我的那些热心朋友,一个个分头替我或借或买地收集了许多古画。根据画中仕女的装束,做我们创制古装戏的蓝本。

img

《嫦娥奔月》中的嫦娥
1916年,梅兰芳与齐如山、李释戡等人合作,创作并出演了第一出古装新戏《嫦娥奔月》。对传统的旦角扮相作了改革,同时增高了绚丽的歌舞表演和舞台布置,给观众耳目一新的感觉。

嫦娥的扮相设计完成以后,应该装扮起来,试演一番,这也是在草创的过程中应有的手续。我们就选定了冯幼伟先生的家里试演。他住在煤渣胡同,是一所四合院,倒座五间,隔成两大间。我们就在三间打通的那个客厅里面,拿两张大的八仙桌子,并拢了放在最里面靠墙的一边,这就算是我们临时搭的戏台了。他们全都坐在靠门的一边,算是临时的看客。屋里的电灯都关了,只剩下里间靠近这小戏台的电灯是开得很亮的。我们把这间客厅草草地变换了一下,也居然像个小戏馆子。而且灯光的配置,像这种“台上要亮,池座要暗”的方法倒很合现代化的灯光设备。在当时各戏馆里,还没有采用这样的布置呢。大家看了,都高兴得笑了起来。

我穿了第三次改成功的新行头,走上了这小戏台,把我跟齐先生研究好了的许多种舞蹈姿势,一种种地做给他们看。今天的看客成心是来挑眼的,有不合适的地方,马上就会走到台口来纠正。同时舒石父先生手里还拿着一把别针,发现我的衣服哪儿太宽,或者裙子的尺寸太长,就走过来在我的身上一个个地别满了别针,简直跟做西服的裁缝给我试样子的情形差不了许多。行头的颜色方面,吴震修先生的意思,认为不宜太深,尤其不能在上面绣花,应该用素花和浅淡的颜色,才合嫦娥的性格。我这次就是照这样做的。

这几位热心朋友,那一阵早晚见面讨论的,全是嫦娥问题。这样足足忙了一个多月,看看中秋到了,还不敢拿出来见人。又继续研究了一个多月,报上一再把消息登载出来,好些朋友也知道有这件事,都盼望“嫦娥”早日出现。就在旧历九月二十三日的白天,吉祥园果然贴出了我的《嫦娥奔月》。这一天午饭刚刚吃完,馆子的座儿已经满了。这班观众里面,有的是毫无成见专为赶这新鲜场面来的。有些关心我的朋友,他们没有看见我的新扮相,心里多少替我担上几分忧,怕我一会儿不定变成一个什么古怪的模样了。有些守旧派的观众,根本不赞成任何演员有改革的举动,他们也坐在台下等着看笑话。只有我们集体创造的几位朋友,前台、后台、灯光、布景,样样都赶着帮我布置,兴奋得几乎忘记了他们自己的忙乱和疲劳。每个人都怀着一腔愉快的心情,脸上挂着微微的笑容,等着看我从月宫里变出一个舞台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画中美人来。

今天的观众是抱着好奇心来的,急于要看月宫里的嫦娥仙子是什么样子。我集合了许多人的精力,耗费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在这一分钟以后,要把我们设计的古装打扮和歌舞姿势,呈现在观众面前。从种种理想成为事实,这当然是一件痛快的事。但是破题儿第一遭尝试,不免也要抓一把汗的,心里哪能不紧张呢?

我手抱花镰,镰后挂了一只花篮,慢慢地走出了场。只听见台下就跟打雷似的一阵彩声过去,马上又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又在打的灯光底下,看到台下全场观众的眼睛都冲我上下来回不断地打量。我的打扮,让我再分“服装”与“头面”两部,详细介绍一下:

(一)服装:上穿淡红色的软绸对胸短袄,下系白色软绸长裙。袄子上加绣了花边,裙子系在袄子外面。老戏的服装,总是短裙系在袄子里边。这一点是很显著的不同。腰里围的丝绦,上面编成各种的花纹,还有一条丝带,垂在中间。带上还打一个如意结,两旁垂着些玉佩。(二)头面:头上正面梳两个髻,上下叠着成吕字形,右边用一根长长的玉钗,斜插入上面那个髻里,钗头还挂有珠穗,左边再戴一朵翠花。

这场采花的布景,是用花草画的片子布成的野景。同时还打着电光,把电光搬上京戏舞台,这又是我第一次的尝试。那时灯光的设备,自然是非常幼稚的。仅用一道白光,照在我的身上,要让现在的观众看了,有什么稀奇呢。可是三十五年前的观众,就把它看做一桩新鲜的玩意儿了。

我出场接唱的三句慢板是:“丹桂飘香透碧纱,翠袖霓裳新换罢,携篮独去采奇花。”观众听戏,有两个目的,对全剧是看内容,对演员是看技术。这一段慢板,唱得比较费力,动作就不宜太多和太快了。同时观众的习惯,听到慢板,又照例是全神贯注着在欣赏演员的“唱”功的。

接着念的几句道白,表明采花酿酒是为了中秋佳节,好与众仙庆贺良宵的意思。念完了先把花篮放在正中间的台口,下面就是“花镰舞”了。边唱边舞,做出种种采花的姿势。这儿才是瞧身段的地方。让我把它大致说一说。第一句“卷长袖把花镰轻轻举起。”是先用花镰耍一个花,高高举起。第二句“一霎时惊吓得蜂蝶纷飞。这一枝。”是一手拿花镰,一手把水袖翻起,表示蜂蝶乱飞的意思。第三句“这一枝花盈盈将将委地。那一枝。”是一手背着花镰,一手下指,做一个矮的身段。第四句“那一枝开放得正是当时。最鲜妍。”是一手背花镰,一手反着向上指。第五句“最鲜妍是此株含苞蓓蕾。猛抬头。”是把花镰横放在胸前,两手做童子拜观音状,踏步下蹲。第六句“猛抬头那一枝高与云齐。我这里。”是把花镰举起,做一个高的身段。从第二句到第六句,每句唱完,胡琴停住不拉,场上接打“慢长锤”,在锣鼓里面做身段,最后一锣打下,就亮在了相,等胡琴过门完了再往下接唱。第七句“我这里奉花镰将它来取。”是左手斜背着花镰,右手用双指顺了镰杆往上伸过去、做出高攀花枝采花的姿势。七句唱完,接念一段道白。再把花篮拿起,仍用花镰挑着挂在背后,唱到末句“归途去又只见粉蝶依依”的“依依”二字,就要起步走一个圆场,归到下场门一边,再做一个矮身段,才慢慢下场。

当时一班守旧的观众,看到有人想打破成规,另辟新的途径,总是不赞成的。他们批评我在新戏里常用老戏的身段,不能算是创作。我记得他们还用过“嫦娥花镰,抡如虹霓之枪;虞姬宝剑,舞同叔宝之锏”来形容我的《嫦娥奔月》和《霸王别姬》,他们的言外之意,就是说我偷用了老身段,这实在一点也没有说错。嫦娥的“花镰舞”,我的确是运用了《虹霓关》的东方氏和王伯党对枪的身段,加以新的组织的。艺术的本身,不会永远站着不动,总是像后浪推前浪似的一个劲儿往前赶的,不过后人的改革和创作,都应该先汲取前辈留给我们的艺术精粹,再配合了自己的功夫和经验,循序进展,这才是改革艺术的一条康庄大道。如果只是靠着自己一点小聪明劲儿,没有什么根据,凭空臆造,原意是想改善,结果恐怕反而离开了艺术。我这四十年来,哪一天不是想在艺术上有所改进呢?而且又何尝不希望一下子就能改得尽善尽美呢?可是事实与经验告诉了我,这里面是天然存在着它的步骤的。就拿古装戏来说,我初演《嫦娥奔月》,跟后排的《天女散花》比较起来,似乎已经是从单纯而进入复杂的境地了。难道说我是成心要先求简单后改复杂的吗?在我初创古装戏的时候,也是用尽了我的智慧能力,把全副精力一齐搬出来认真干的。只是因为经验与学历都不够丰富,所以充其量只能做到那个地步。

最后是嫦娥与众仙姑在广寒宫里饮宴,庆贺中秋佳节。饮罢,众仙姑散去,嫦娥更衣,加上了一件软绸的帔,胸前还佩了一块玉。她看到下界众生双双成对,庆贺团圆,感到比自己独处寒宫,清清冷冷,是胜强百倍,不觉动了凡心,深悔当年不该偷窃灵药。这底下有一段“袖舞”,唱的是南梆子:“碧玉阶前莲步移,水晶帘下看端的,人间夫妇多和美,鲜瓜旨酒庆佳期。一家儿对饮谈衷曲,一家儿携手步迟迟。一家儿并坐秋闺里,一家儿同进绣罗帏。想嫦娥闭在寒宫内,清清冷冷有谁知。”唱完了再念两句“当年深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下场。至此全剧告终。这儿的身段,跟前面采花一场的性质完全不同。胡琴拉过门的时候,动作不多。一切袖舞的姿态都直接放在唱腔里边,把一家家欢乐的情形一句句地描摹出来,唱做发生了紧密的联系,这是我从昆曲方面得到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