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会见卓别林与对《大独裁者》的观感
1936年2月9日,卓别林东游路过上海,上海文艺界在国际饭店设宴欢迎他,我们一见面,他就用双手按着我的两肩说:“记得六年前我们在洛杉矶见面时,大家的头发都是黑色的,你看!现在我的头发大半都已白了,而您呢,却还找不出一根白头发,这不是太不公道了吗?”他说这话时虽然面带笑容,但从他感慨的神情中,可以想到他近年的境遇并不十分顺利。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您比我辛苦,每一部影片都是自编、自导、自演、自己亲手制作,太费脑筋了,我希望您保重身体。”接着,卓别林介绍了宝莲·高黛(Paulette Goddard)女士和她的母亲与我见面,高黛女士是卓别林的影片《摩登时代》(Modm Times)的女主角。
晚饭后,我陪着卓别林和高黛女士母女同到“大世界”隔壁的共舞台去看当时上海流行的连台戏,在他们坐的花楼前面,摆着有“欢迎卓别林”字样的花篮,看来卓别林对于武行开打十二股档[2]的套子以及各种跟头都感兴趣。不一会儿,我们离开了共舞台,又一同到宁坡路新光大戏院去看马连良演出的《法门寺》,入场时正赶上“行路”一场,台下寂静无声,观众聚精会神地静听马连良唱的大段西皮:“郿邬县在马上心神不定……”卓别林悄悄地坐下来,细听唱腔和胡琴的过门,他还用右手在膝上轻轻试打节拍,津津有味地说:“中西音乐歌唱,虽然各有风格,但我始终相信,把各种情绪表现出来的那种力量却是一样的。”剧终后,卓别林与高黛女士都到台上同马连良见面,卓别林和马连良还合拍了照片留念。那天,马连良扮的是知县赵廉,戴纱帽,穿蓝官衣是明代服装,卓别林穿的是欧洲的便服。我不禁想起1930年在好莱坞和玛丽璧克福合照的相片。那时,她穿的是西方的古装,我穿的是袍子马褂。这前后两次的两个时代、两个民族的友谊和文化的交流,是很有意思的。

《玉簪记》中梅兰芳饰陈妙常
第二天一早,卓别林乘原轮继续东游。他这次路过上海,虽然只有一天耽搁,但却参加了好几个欢迎会,见到许多文艺界的人士,并且看了京戏,他可谓善于利用时间,同时也可以看出他对东方文化是极感兴趣的。
1937年秋,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了上海之后,租界已成孤岛。正巧香港利舞台约我去唱戏,我便于1938年春末携带家眷从上海乘邮船到达香港。在利舞台演了二十天戏,然后把剧团的同人送回北京,我就按照预定计划,留居香港。
1941年的春天,卓别林自己制作、自己主演的反法西斯巨片《大独裁者》(The Great Dictator)将到香港上演,皇后、娱乐、利舞台三家影院都想争取这张片子的首映权。利舞台的经理来找我想办法,我因为三年前梅剧团曾在利舞台演出过,相处还不错,所以答应打个电报给卓别林试试看。电文大意是:“《大独裁者》将到香港,此地利舞台希望首先上映这部巨作。我不久前曾在该院演出过,并以奉告。”很快便接到他的复电,说他已电告他的影片代理人照办。过了几天,利舞台的经理果然很高兴地跑来告诉我,明天上映《大独裁者》,并请我们一家人去看这张片子。
《大独裁者》这部影片,我在香港连看了七次,一次有一次的体会,它的思想和艺术的深度,不是一下子就能探索到底的。卓别林在影片里兼演两个角色,他扮演大独裁者希特勒(化名兴格尔),又扮演善良的小人物理发师夏尔洛。卓别林用他那喜剧的风格和深刻的表演尽情地讽刺了好战的独裁者们之终必失败。
使我经久不忘的是卓别林扮演希特勒在大厅里耍地球仪的一场戏。卓别林在这一场戏里处理希特勒玩弄地球仪是层次分明的。第一步,看球。他围绕着地球仪,一再凝目思索,考虑从哪里下手。第二步,舞球。他开始捧起地球仪来舞弄。当时我以为他要用粗暴激烈的动作来表现这个独裁者征服世界的野心,但相反,他却用了抛球、顶球、转球等种种柔软美妙的舞蹈动作。我想了想,才领会他的用意。原来他捧的是气球,如果用强烈的动作,就会显得不调和了,此其一;而更重要的是卓别林在表现大独裁者希特勒的疯狂野心时,恰到好处地抓住一个“醉”字来描写,使我感到这个独裁者,确已沉湎在志得意满的自我陶醉的幻想中了。他把地球仪舞弄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纵身一跃跳上了桌子,身轻如燕,矫健灵活,可以看出卓别林的形体锻炼,也达到了惊人的程度。第三步,破球。他舞着,舞着,气球突然炸破,于是大独裁者原先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情,便立刻变得沮丧、悲观和绝望,终于趴在桌上哭起来了。这使我感觉到希特勒有如一只疯狂绝望的困兽,被猎户们层层包围,四面受敌,无法挽救自己垂死的命运。
卓别林在《大独裁者》中精彩的表演,是用很长的篇幅都说不完的。地球仪舞蹈一场,只不过是最突出、最成功的几场戏中之一而已。
从这部影片里,还可以看出卓别林决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每一个动作和表情他都经过反复推敲、精心设计,所以处处含有双关意味,处处都是针对着希特勒的思想行动以及法西斯阵营中的种种矛盾和弱点来进行嘲笑和讽刺的。
《大独裁者》的制作和上映的年月,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正酣,希特勒还正在趾高气扬得意忘形的时候。卓别林始终坚持着严正的态度,无畏地面对一切迫害和恫吓,以诛心刻骨的史笔,目光如炬的远见,向全世界人民宣判了希特勒以及所有法西斯主义分子的死刑。
《大独裁者》是以理发师夏尔洛的一篇动人的演说来结束的。演说的内容猛烈地抨击了法西斯主义者,说由于这一小撮人的贪得无厌,在人类中制造仇恨,挑起战争,使人类陷入杀戮和苦难之中;同时向全世界人民大声疾呼,叫大家不要绝望,说人类间的仇恨将要消逝,独裁者最后一定要被消灭;并号召士兵们起来反对奴役的战争,要他们为自由而战斗!
在《大独裁者》这部影片之前,卓别林没有拍过有声片,他曾经认为有声对话可能会破坏哑剧的幽默感。但在《大独裁者》中,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因为他要通过银幕呼吁全世界进步人类起来为反对法西斯主义进行斗争。
有人说,关于希特勒的丑恶与渺小,丘吉尔的一篇力竭声嘶的文告,远不如卓别林在银幕上把他小丑化、给以无情的嘲讽更使人印象深刻。用小丑来刻画一个人,常常是一种意境很高的艺术,也特别富有感染力。
《大独裁者》的鲜明、强烈的反法西斯思想和卓别林的精湛的表演艺术,使得这部影片光芒四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无疑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就目前来说,也还没有失去它的现实意义。因为老的法西斯集团倒了,新的法西斯主义分子又在企图死灰复燃。我希望这部影片能再在世界各地上映,我想,这会有很大的现实意义的。

《贩马记》中梅兰芳饰李桂枝
在中国上映的卓别林的影片,我几乎都看过。大家熟悉的破礼帽、手杖、大皮鞋,成为他特有的扮相。起初我被他的滑稽幽默的表情所吸引,后来看多了,就觉得他的演技深刻,剧本含意高妙,与一般丑角只以博取观众一笑为目的是完全不同的。卓别林的影片,和当时流行的所谓悲欢离合以大团圆收场的影片也完全不同,他打破了这种虚伪的程式。他所扮演的角色都是喜剧形式、悲剧性格,有些还很像鲁迅先生笔下描写的阿Q式的可怜虫。我看过他不少影片的结局,往往是一个人踽踽凉凉,愈走愈远,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看完他的影片,常觉得心酸难过,别人看了笑,我却只想哭。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编?这样演?我当时不甚理解。后来逐渐懂得他是一个愤世嫉俗、满腔热血的人,拿电影这个武器来讽刺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不良现象,借以一吐胸中抑郁不平之气。
卓别林的表演艺术,最使我心服的是冷峻、幽默。他在银幕上几乎看不见有欢乐大笑的镜头,至多是讽刺性的冷笑,或者是痛苦的微笑。他的内心活动是深藏不露,不容易让你看透。一种富有诗意的、含蓄的、像淡云遮月、柳藏鹦鹉那样的意境,是令人回味无穷的。
中国京剧界有几位前辈名丑像刘赶三、罗百岁等的好处,也正在一个“冷”字。我与罗百岁合演过戏,他出台以后,也是轻易不笑的,但观众看了他的神气就非笑不可。有时,他念一句道白,可能当时一下子得不到什么效果,可是一分钟后,观众辨出滋味来就哄然大笑了。从这里我深深体会到,不论古今中外,凡是有价值的艺术,都是异曲同工、有目共赏的。
我与卓别林阔别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怀念他。前几年有朋友从海外归来,和我谈起在瑞士见到他,并且说他的身体还很康健,我听了非常欣慰。我欢迎卓别林再到中国来看看我们的建设,同时,使我也能有机会得以同卓别林畅叙别后离情。
最后,我要先告诉他一个消息,就是我的两鬓也出现了几丝白发啦!但是我还觉得并不老,我和年轻人一样,经常在舞台上和观众见面,最近我还排了一出新戏《穆桂英挂帅》,因此我尤其盼望卓别林再到中国来,顺便看一下我的戏比当年如何。
注:本文节选自《我的电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