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本歌舞伎剧团的演出

四、看日本歌舞伎剧团的演出

以松尾国三、市川猿之助两位先生为首的日本歌舞伎剧团,于本月5日晚在北京演出了《劝进帐》(《化缘簿》)、《倾城返魂香》和《双蝶道成寺》三出有代表性的古典戏剧。我看了这三出戏以后,感到非常的满意,现在把我的印象写在下面。

第一出《劝进帐》的内容是日本源氏时代的一个争权的故事:源赖朝和他的弟弟义经相争,义经被迫率领他的亲随弁庆和四个家臣化装为和尚逃出了京都,源赖朝通令各地,捉拿这几个伪装的和尚。义经和弁庆等主仆六人来到一个关卡,守关的官吏富悭盘查他们,弁庆对答如流。富悭正预备放他们过关,忽然有一个守卒发现挑行李的像是义经。富悭又阻住他们,继续盘查,但被弁庆苦心救主的忠诚所感动,终于放他们过关。

这出《劝进帐》是市川团十郎家的拿手好戏歌舞伎十八番之一。我记得从前两次去日本演出的时候,都看过这出戏。它也是歌舞伎中上演次数最多的剧目之一。无数名演员的创造,使得这出戏一切的动作、念白、表情、歌唱、音乐,都达到了精炼的化境。像这类传统剧目,倘若演不好,往往会失之于只重视传统的外部的演技,而忽略了内心活动的刻画。而市川猿之助的表现,既显示了那些传统的精确的外部演技的精湛,也充分地体现了角色的内在情感。

这出戏开始时,帘幕未启,先有笛声和鼓声渲染出边关的景象。当弁庆出场的时候,他那严整的工架台风就刻画出一个智勇兼备的英雄形象,举动非常慢而分量却重如泰山,使观众感觉到他是一个力举千钧的好汉。在富悭盘查弁庆的时候,两个人对白是那样严谨。我虽然不懂日本语言,但当时我却听得几乎叫出“好”来。市川猿之助的表演,刻画出一个机智的英雄在最紧张的关头能镇静地应付一切的气概。当他朗诵缘簿时,富悭有一个想要偷看的身段,弁庆把卷子往怀里一翻,怒目而视,富悭为他这种气势所吓住,而弁庆同时也捏着一把汗,心里庆幸假缘簿没有被识破,这种双方害怕的矛盾心情,表现得生动异常。弁庆的小动作,例如双手拉开卷子和卷起卷子,以至绕一绕手腕上数珠等等,都是同其他大的动作以及念白、表情等一线相连的。这些小动作都是从现实生活中提炼出来并经过艺术加工的,同整个戏的内在节奏完全合拍。

当富悭指出挑夫是义经时,全剧达到了最紧张的高潮。弁庆举棍假装要打义经,又是一段复杂的表情和身段。市川猿之助能演出弁庆已经打了义经几棍,而事情仍不得解决,但又不能真的继续打下去,以致左右为难的神气。等到富悭突然放他们过关,他又能表现出半信半疑、又惊又喜的内心活动。富悭给他饯行的时候,他喝酒时用一个圆笼盖当酒碗,又嫌守卒给他斟的酒太少,他一手一个拿着两个酒葫芦自己斟酒,斟完酒接着双手往地下一放,两个葫芦倒在地下同时滚两个半圆形,滚到守卒的手中。这些小动作,都是富有戏剧性的动作,有助于表现这个豪放人物的性格的。喝完酒跳了一回舞,当他右手打开扇子的时候,左手捻着数珠,当扇子并起来转到左手的时候,右手五指张开“拉山膀”,原来左手捻的数珠自然地绕在腕子上,走着“圆场”,使着两边的“高像”、“矮像”,这和我们昆曲的《山门》里鲁智深醉后使拳的身段是一个类型。他们的稳重威严也和我们过去的名花脸演员何桂山先生、钱金福先生很近似。这一场舞名叫“延年舞”,走的步很少,但没有一个废步,动作不多,但是老练准确。弁庆在将要下场时,回身使一个“像”,表现出如释重负的愉快,但喜极生悲,想到经过许多危险和艰难,居然逃出罗网,不觉掉下一点英雄泪来,这和我们昆曲“三档”里面的秦琼出潼关时先笑后哭,用的是同样的手法。这样就更能够深刻地描绘出英雄性格。弁庆把悲哀的心情很快地控制住,重新鼓舞起乐观的热情,急忙追赶他的主人义经,他抬高了脚步,做着跑的身段,实际尺寸相当慢,但收到的效果却是使观众感觉到他有一种迫不及待的神情。这种现实主义的夸张手法,在中国古典戏剧中也广泛地使用着。如昆曲《游园惊梦》中柳梦梅追赶杜丽娘,《断桥》中许仙的逃跑等等都是用这个手法。弁庆的眼睛在台上移动的线路非常经济而有神,在没有注视的对象时,经常是凝目下垂,等到运用眼睛的时候,领着身段,随着音乐,很精确地把视线焦点放到目的上去。这种眼神的用法也是我们京剧表演艺术的最高的要求。

《劝进帐》的结构组织,也是和我们中国的高腔昆腔皮黄相近的,富悭上场自己通名叙事,有四个手下站门,然后领起走来,归小边斜一字,义经弁庆上场站大边斜一字,这都和京剧一样。弁庆和富悭互相注视,弁庆双手持禅杖,富悭一手按剑,两人随着锣鼓互相换位,和京剧《祥梅寺》黄巢进庙时的身段一样。弁庆手里禅杖的拿法,和我们的“棍把”是分毫不差的。当他右手拿棍“上膀子”交左手“拉山膀”的时候,我想每个京剧演员看了都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其余念白、身段,和高腔昆腔近似的地方很多,这里不一一列举了。

弁庆一行人由花道下场,的确是给观众一个强烈的印象,这种方法是日本和中国所特有的。我从前曾见过京剧里面的“跳灵官”,所有台上灵官跳完都由台上走下来,绕一圈由剧场出去绕回后台。还有《飞叉阵》牛邈手下的一员将官是一个外国人的扮相,从前演的时候,偶尔也采用这个方法,由观众席中的过道走上台去。还有藏族、蒙古族的佛教徒喇嘛,表演跳“扎布”的时候,跳完后也总是跑到观众中去。这种方法在中国戏剧中没有当作重点发展,而在日本的歌舞伎中则广泛地使用着,并且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第二出《倾城返魂香》的故事是一个画家因口吃不能得到老师的命名,想在院中石头上画自己一幅肖像留作纪念,而后自杀,但由于这幅画,老师发现他是个天才画家,可以继承他的衣钵。

市川猿之助在刚刚扮演一个类似鲁智深的角色之后,又扮演一个书生,我真不能不钦佩他的表演天才。这出戏和《劝进帐》不同,我感觉到《劝进帐》的念白是“韵白”,像我们京剧所谓“上口”。而这出戏则相当于“京白”,动作也有很多时不带舞蹈性。这出戏的主角浮世又平的形象相当于京剧《得意缘下山》的卢昆杰,市川猿之助扮这个角色因口吃自恨的哭,和后来的狂喜,都非常深刻动人。他的风格和表演和我们过去名演员程继仙先生的手法差不多:当他妻子拉着他阻止他自杀的时候,里外两个跌坐在地下的身段以及和他师兄修理之介“一扑”“两扑”的身段,都和程继仙先生的表演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三出《双蝶道成寺》,是个舞剧,其中保存了许多日本的民间舞蹈和民间歌曲。

日本的很多舞蹈都使用扇子,我国唐宋时代的诗词,也常常有“歌衫舞扇”的句子,可见得“舞扇”是由来已久了。由于今天我看弁庆的舞扇和道成寺舞姬花子、舞姬樱子的舞扇,我觉得中日两国戏剧中舞扇的式样、手势、身段很多是相同的,但也有些式样是我们现在京剧中所没有的,最明显的莫过于打开的扇子交到另一只手,用手指捻着扇面做的各种身段而不拿扇骨,我觉得这一式样是很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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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醉酒》中的扇舞

这出戏中的几种舞,以花笠舞、手巾舞、铃鼓舞三种最为好看。最后变蛇用一块大红布挡住,也是我们京剧从前常用的方法。蛇的脸谱,只是在原来的粉脸上勾出两个獠牙和眼窝眉子;又戴上“蓬头”穿红裤子,披一件金线龟背锦的袱子,这就简单而又富有特点地完成了蛇的扮相。最后利用一群打蛇的人接连起来,末尾一个人由前那一个人“抄起一把顶”,象征着翘起的蛇尾,蛇精本人站在凳子上象征着昂起的蛇头,由一个捕蛇人拿着绿竹竿,骑在蛇身上,这样摆成一条蛇形,这是舞台上最经济的处理方法,和昆曲“回营打围”利用四个月华旗八个标旗一个大纛摆成一条船,是一样的手法。全剧在蛇形摆成后闭幕,给观众一个强烈的印象。

日本歌舞伎是富有独特色彩和优美风格的日本民族的传统戏剧艺术。它以现实主义为基础,同时,在表演上又有些夸张的成分。这跟我国的古典戏剧相似,因此我们是不难从中发现许多值得学习的东西的。

注:本文原载1955年10月10日《人民日报》,转引自《梅兰芳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