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学蹻工和武工
前辈们的功夫真是结实,文的武的,哪一样不练?像《思凡下山》、《活捉三郎》、《访鼠测字》这三出戏的身段,戏是文丑应工,要没有很深的武工底子,是无法表演的。
再拿老生来说,当年孙菊仙、谭鑫培、汪桂芬三位老先生,同享盛名,他们的唱法,至今还流传着,已成为三大派别。可是讲到身段,一般舆论,津津乐道的,那就只有谭老先生了。原因是这三位里面,唯有谭老先生,早年是唱武生的,武工很深。到了晚年在《定军山》、《战太平》这一类开打戏里,要用把子,本来就是他的看家本领,当然表演得比别人更好看。就连文戏里,他有些难能可贵的身段,也都靠幼年武工底子才能这样出色当行的。可见我们这一行,真不简单,文、武、昆、乱哪一门都够你学上一辈子。要成为一个好演员,除了经过长期的锻炼,还要本身天赋条件样样及格。譬如眼睛呆板无神,嗓子不搭调,这些天生缺憾,都是人工所无法补救的。
还有练武工的,腿腕的骨骼部位,都有关系。有些体格不利于练武,勉强学习,往往造成意外损伤,抱恨终身。
天赋方面具备了各种优美的条件,还要有名师指授,虚心接受批评,再拿本身在舞台上多少年的实际经验,融会贯通以后,才能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名演员。
我记得幼年练工,是用一张长板凳,上面放着一块长方砖,我踩着蹻,站在这块砖上,要站一炷香的时间,起初站上去,战战兢兢,异常痛楚,没有多大工夫就支持不住,只好跳下来。但是日子一长,腰腿有了劲,渐渐站稳了。
冬天在冰地里,踩着蹻,打把子,跑圆场,起先一不留神就摔跤。可是踩着在冰上跑惯了,不踩蹻到了台上就觉得轻松容易。凡事必须先难后易,方能苦尽甘来。
我练蹻工的时候,常常会脚上起泡,当时颇以为苦,觉得我的老师,不应该把这种严厉的课程加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身上。在这种强制执行的状态之下,心中未免有些反感。但是到了今天,我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人,还能够演《贵妃醉酒》、《穆柯寨》、《虹霓关》一类的刀马旦戏,就不能不想到当年教师对我严格执行这种基本训练的好处。

《挑滑车》中梅兰芳饰高宠
现在对于蹻工存废,曾经引起各种不同的看法,激烈的辩论。这一问题,像这样多方面的辩论、研究,将来是可得到一个适当结论的。我这里不过就本身的经验,真实地叙述我学习的过程,指出幼年练习蹻工,对我的腰腿是有益处的,并不是对蹻工存废问题有什么成见。再说我家从先祖起就首倡花旦不踩蹻,改穿彩鞋。我父亲演花旦戏,也不踩蹻。到了我这一辈,虽然练习过二三年的蹻工,我在台上可始终没有踩蹻表演过的。
我演戏的路子,还是继承祖父传统的方法。他是先从昆曲入手,后学皮黄的青衣、花旦,在他的时代里学戏的范围要算宽的了。我是由皮黄青衣入手,然后陆续学会了昆曲的正旦、闺门旦、贴旦,皮黄里的刀马旦、花旦,后来又演时装、古装戏。总括起来说,自从出台以后,就兼学旦角的各种部门。我跟祖父不同之点是我不演花旦的玩笑戏,我祖父不常演刀马旦的武工戏。这里面的原因,是他的体格太胖,不能在武工上发展。我的性格,自己感觉到不适宜于表演玩笑、泼辣一派的戏。

《太真外传》中梅兰芳饰杨玉环

《辕门射戟》中梅兰芳反串吕布
我的武工大部分是茹莱卿先生教的。像我们唱旦角的学打把子,比起武行来,是省事不少了。他先教我打“小五套”,这是打把子的基本功夫。这里面包含了五种套子:灯笼炮,二龙头,九转枪,十六枪,甩枪。打的方法都从“幺二三”起手,接着也不外乎你打过来,我挡过去,分着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对打的姿势。名目繁多,我也不细说了。这五种套子都不是在台上应用的活,可是你非打它入门不可。学会了这些,再学别的套子就容易了。第二步就练“快枪”和“对枪”。这都是台上最常用的玩艺儿。这两种枪的打法不同,用意也两样。“快枪”打完了是要分胜败的,“对枪”是不分的。譬如《葭萌关》里马超遇见了张飞,他们都是大将,武艺精强,分不出高下,那就要用“对枪”了。我演的戏如《虹霓关》的东方氏与王伯党,《穆柯寨》的穆桂英与杨宗保,也是“对枪”。反正台上两个演员对打,只要锣鼓转慢了,双方都冲着前台亮住相,伸出大拇指,表示对方的武艺不弱,在我们内行的术语,叫做“夸将”,打完了双收下场,这就是“对枪”。如果打完“对枪”,还要分胜败,那就得再转“快枪”,这都是一定的规矩。我还学会了“对剑”,是在《樊江关》里姑嫂比武时用的。因为这是短兵器,打法又不同了。后来我演的新戏如《木兰从军》的“鞭卦子”,《霸王别姬》的舞剑,甚至于反串的武生戏,都是在茹莱卿先生替我吊完嗓子以后给我排练的。
茹先生是得的杨家的嫡传,也擅长短打。中年常跟俞老先生配戏。四十岁以后他又拜我伯父为师,改学文场。我从离开喜连成不久,就请他替我操琴。我们俩合作多年。我初次赴日表演,还是他同去给我拉的。一直到晚年,他的精力实在不济了,香港派人来约我去唱,他怕出远门,才改由徐兰沅姨父代他工作下去的。我记得我祖母八十寿辰,在织云公所会串,他还唱了一出《蜈蚣岭》。那时他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久不登台,可是看了他矫健的身手,就能知道他的幼工是真结实的。
他的儿子锡九、孙子富兰、曾孙元俊,都演武生。富兰是坐科出身,武工极有根底,不愧家学渊源;可惜一双深度近视眼,一年深一年,限制了他在舞台上的发展。近年息影,专拿授徒来发挥他的技艺,我今年就请他替葆玖排练武工,第一出戏教的是《雅观楼》。
今天戏剧界专演一工而延续到四世的,就我想得起的,只有三家。茹家从茹先生到元俊,是四代武生;谭家从谭老先生到元寿(富英的儿子,也唱老生)[5]是四代老生;我家从先祖到葆玖是四代旦角。其他如杨家,从我外祖到盛春(盛春的父亲长喜也唱武生)[6],那只有三代武生了。我祖母的娘家从陈金爵[7]先生以下四代,都以昆曲擅长,也是难得的。
注:本文节选自《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