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虹霓关》
我打唱过《玉堂春》以后,不久跟着就唱《虹霓关》、《樊江关》、《汾河湾》……一路的戏,都宗的是王大爷(瑶卿)一派。二本《虹霓关》更不用说了,是他亲授的。
我学《虹霓关》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先是常看他演这出戏,发生了兴趣。后来我伯父也觉得我的年龄演这出戏非常合适,就跟王大爷商量请他教给我。有一天我伯父带我到王家,要我向他烧香磕头,正式拜师。王大爷很干脆地冲着我说:“论行辈我们是平辈。咱们不必拘形迹,还是弟兄相称。你叫我大哥,我叫你兰弟。”我伯父跟他交往最密,知道他的个性爽朗,不喜欢客套,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地依了他的话。所以我们虽有师徒之分,始终是弟兄相称。
二本《虹霓关》的丫环,老辈是穿花褶子长坎肩。我看见过时小福老先生一张画像,还是这样的打扮。等我看王大爷表演这出戏,就改穿了袄子、坎肩和裙子。我是学他的,当然照着他的路子扮。
戏里面丫环的扮相,有大丫环与小丫环的区别。像二本《虹霓关》、《佳期》、《拷红》、《春香闹学》这一类的戏,都是大丫环的身份,应该穿袄子、裙子、坎肩,不能单穿袄裤的。从前二本里的东方氏,也穿花褶子,后来大家都改穿裙袄了。

《虹霓关》 (头本)中梅兰芳饰演东方氏,朱桂芳饰王伯党。
东方氏是刀马旦应工,丫环是青衣应工。当年余紫云扮丫环,演得最好,别人唱他不过,就都不敢动这出戏。学会了不敢唱,谁还肯白费这个事呢?到后来会的人也就少了。王大爷搭小鸿奎班的时候,班主陈丹仙是汪桂芬的师兄弟。他从南方邀来了一位李紫珊,艺名万盏灯,擅长刀马旦兼花旦,如《马上缘》、《小上坟》、《虹霓关》……都是他的拿手戏。第一天打泡戏,就贴《虹霓关》。班里的青衣,只有王大爷跟班主的儿子陈七十,两个人都不会演这丫环。陈七十是少老板,不会就不唱。王大爷可不能说不唱,赶着现学吧。先向李先生请教,他倒是很仔细地给王大爷说。学会了身段,再请王大爷老师谢双寿先生教唱腔。王大爷陪李先生唱了两次,很受台下的欢迎,王大爷也就因此而红起来了。
头二本《虹霓关》的东方氏,老路子是一个人唱到底的。像现在头本先演东方氏,二本改演丫环,是打我兴出来的。这是因为我的个性不合适演二本的东方氏,才这样倒换了唱的。
二本《虹霓关》、《樊江关》、《汾河湾》这几出戏,都不好演。唱功少,说白多,重在表情和做派。非得多看前辈名演员的表演,才能往深里揣摩,单靠老师的教授是不够的。
二本《虹霓关》的丫环,是一个正派角色。要演得活泼娇憨,不能做出油滑轻浮的样子。我跟王大爷都是青衣底子,演来还不至于过火。如果让专工花旦的角色来唱,容易偏在冶荡佻㒓的一面,那就不合这戏的身份了。也真怪,我从小看这戏就感到兴趣,学会以后,演出的次数也最多。后来又学会了《佳期》、《拷红》和《春香闹学》,都是这一类的大丫环戏。我把这几出戏融化了来互相运用,从此又体会出许多玩意儿来。也许是熟能生巧的关系,我每演一次二本《虹霓关》,就有一次新的收获。所以别瞧这短短两刻钟的一出小戏,我在去年倒的确能拿它来叫座的。
民国二年(1913年)的五月间,广德楼有一次“义务夜戏”,是俞振庭办的。谭鑫培、刘鸿声、杨小楼……这些好角,都被邀去参加会串,我也在被邀之列。预定我的戏码,是跟王蕙芳合演《五花洞》。凑巧我那天另外在湖广会馆有堂会,赶不过来。管事觉着有这许多好角儿,我少唱一出,也没有多大关系。谁知道刘鸿声、张宝昆的《黄鹤楼》唱完了,谭老板扮的《盗宗卷》的张苍还没有出场,台底下观众已经鼓噪起来,没法维持秩序,派人赶来找我。我跟蕙芳正在台上唱二本《虹霓关》,刚下场,派来的人就堵着下场门跟我说:“戏馆的座儿不答应,请您辛苦一趟。”

《虹霓关》(二本)中梅兰芳扮演丫环
初期扮演《虹霓关》丫环一角时,梅兰芳仿效前辈时小福的扮相,穿花褶裙子和长坎肩,到后来又依照余紫云的扮相,经改良穿袄子坎肩,下穿裙子。

《虹霓关》(二本)梅兰芳饰王伯党(右),程砚秋(左)饰丫环,尚小云(中)饰东方氏
早期头二本《虹霓关》的东方氏,老路子是一个唱到底的,像这样头本演东方氏,二本演丫环,是由梅兰芳兴起的,原因在于梅兰芳认为自己的个性不适合演二本的东方氏,所以会调换着唱,扩大自己的戏路。而图中由三大名旦共唱一台《虹霓关》的场景更是梨园界一件难能之事。
“好吧,等我们卸了妆马上赶来。”
“不行,您哪,救场如救火,来不及了,您就上车吧。”
不等我的回话,就把我们推上了车。我们戴着头面,穿着行头,坐在车里,互相看着,也觉得好笑。
《盗宗卷》快完了,大管事见我们走进后台,抢着过来说:“好了,好了,救星来了,快上去吧。”
观众看见我出场,大概也猜着我是赶来的,所以对我很表示同情。那种热烈的情绪,到今天想起来还使我深深感谢他们的好意呢。
我记得那天陪我唱王伯党的是陆杏林。他也是刚唱完《盗宗卷》,临时赶唱《虹霓关》,来不及打扎巾,戴着甩发上场。台下看了一定要觉得眼生,可是我在台上看他这样扮相,倒认为很合乎剧情的。一个被俘虏的敌将,戴着甩发很可以表现出他在战场上打得狼狈的形状。
(按)台上的武将戴着甩发,有两种意思:一种是表示战争的双方,都厮杀得十分激烈,如《葭萌关》里的张飞和马超,都戴甩发;一种是表示战争中失败一面的武将,被人打得卸甲丢盔的样子,如《枪挑穆天王》里被擒的杨宗保,上场就戴甩发的。
如果把那天的义务夜戏,当做了我们后来唱的义务戏,那就算看错了。它的性质相等于现在北京流行的合作戏。这一段过程是有关我们戏剧界后来业务的发展的,我应该简单地述说一下:
前清时代,北京的各戏馆,一向规定不准带灯演戏。这是老听戏的都知道的。这样在白天演戏,时间上往往不够支配,因为每天的戏码,总有十几出,也跟现在一样,好角的戏是排在后面的。在夏季天黑得晚,还可以从容唱完;到了冬季天短了,大轴子戏,老是天黑才能上场。政府的禁令,既是不准带灯,馆子方面,根本也就没有灯的设备。那怎么办呢?一般的习惯,点几个火把照着唱,这火把都是用香点的。自然啦,观众就同雾里看花似的,哪能够瞧得很清楚呢。所以就有了这样的事:有些人看过谭老板许多次的戏,对他的面貌,还不十分认识,就是这个缘故。幸亏当时的观众对这方面的要求并不太高,就在这火把底下,渺渺茫茫地看完了事。要搁在今天的戏馆里,还是这样的做,观众早都不来光顾了。
民国初年,这是一贯地保持着旧的习惯。我们戏剧界有几位前辈们,就想来打破这重难关。先拿“义务”名义,请准演唱夜戏,其实集合许多好角大会串一次倒是他们的目的。所谓“义务”,不过随便借用一个学校之类的筹款名义,表示跟普通营业戏的性质不同,避免禁令的约束。这也可以看出在那种封建淫威下面,戏剧界业务上不自由的情况,才只得想出这种名不副实的办法,来应付当时的环境。
从这义务夜戏唱开了端,才渐渐地把“不准演夜戏”的旧习惯、旧脑筋改变过来。进一步就连戏馆的营业戏,也普遍地都演夜戏了。
(按)以前的北京,不但禁演夜戏,还不让女人出来听戏。社会上的风气,认为男女混杂,是有伤风化的。仿佛戏是专唱给男人听的,女人就没有权利来享受这种正当的娱乐。这真是封建时代的顽固脑筋。民国以后,大批的女看客涌进了戏馆,就引起了整个戏剧界急遽的变化。过去是老生武生占着优势,因为男看客听戏的经验,已经有他的悠久的历史,对于老生武生的艺术,很普遍地能够加以批判和欣赏。女看客是刚刚开始看戏,自然比较外行,无非来看个热闹,那就一定先要拣漂亮的看。像谭鑫培这样一个干瘪老头儿,要不懂得欣赏他的艺术,看了是不会对他发生兴趣的。所以旦的一行,就成了她们爱看的对象。不到几年工夫,青衣拥有了大量的观众,一跃而居戏曲行当里重要的地位,后来参加的这一大批新观众也有一点促成的力量的。
在民国二年(1913年)的初夏,日子记不清了。我跟几个朋友预先定好了一个包厢,同座还有红豆馆主侗五爷。我进馆子的时候,台上正是吴采霞唱的《孝感天》,下来就是《黄鹤楼》,刘鸿声的刘备,张宝昆的周瑜。那时听戏的人,也太感情用事。刘备跟周瑜对桌饮酒的时候,不是周瑜要冷笑、刘备要傻笑吗?台下就叫了几声好。因为两个演员都有表情,跟着又找补一句,“刘鸿声的好”。在“好”上加演员的名姓,实在是少见得很。无怪侗五爷听了要发愣了。
戏单上写着梅兰芳、王蕙芳合演《五花洞》,戏码正在《黄鹤楼》前面一出。观众先以为是把两个戏码换了演的,那么下面该是《五花洞》了。等到瞧见《盗宗卷》的太后上场,就知道不对了。《盗宗卷》是谭鑫培的张苍、贾洪林的陈平、戴韵芳的太后、谢宝云的张夫人、陆杏林扮张苍的儿子,照习惯是不会唱在《五花洞》的头里的。那准是《五花洞》不唱了。登时台下不答应,骚动起来。人丛里面乱哄哄地有许多人在自由发言,说:“为什么没有《五花洞》?为什么梅兰芳不露?”您想楼上下都这样嚷着说话,秩序还能好吗?这情势越来越严重,就连老谭的张苍出场,也压不下来。等他唱过两场,台上贴出一张纸条,上写“梅兰芳今晚准演不误”九个大字,这才算稍为平静了一点。在这种纷乱的情绪里面,老谭也唱不痛快,把这出《盗宗卷》总算对付过去。跟着王蕙芳扮的东方氏上场,台下又都嚷着说:“《五花洞》改了《虹霓关》,梅兰芳又露了。”等我扮丫环出场,观众是欢声雷动,就仿佛有一件什么宝贝掉了,又找了回来似的。那种喜出望外的表情,我简直就没法加以形容。
扮王伯党的又是陆杏林。一声“押上堂来”,看他的扮相,真有点碍眼。照例是戴扎巾,穿箭衣。那天的王伯党,头上不戴扎巾,而戴甩发。等他答应了东方氏的亲事,我旁边一位老听戏的说:“瞧他怎么拜堂。”内行在台上可真有他的办法。你猜怎么?他加戴了一顶红风帽,这不就对付过去了吗?
我们内行后台的习惯,遇到赶场或者开打时候,演员不小心把头掭[2]了,唯一救急的办法,就是加上一顶风帽。这是外行所不能知道的了。
大轴是“殷家堡”,杨小楼的黄天霸、黄三(润甫)的殷洪、钱金福的关太、王拴子(长林)的朱光祖、九阵风的郝素玉,搭配得非常整齐。可惜时间已晚,观众也都尽兴了,有不少人就离座走了。
注:本文选自《舞台生活四十年》(团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