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川猿之助先生家里的夜宴
每一个演员当他结束了一个阶段的演出,松弛了紧张的身心,玩一玩,吃一顿可口的酒饭,那是最舒服的日子。猿之助先生在舞台上生活了五十几年,他深深知道演员们的甘苦,所以在我们结束了东京第一阶段的演出,就招待我们全体团员到他家玩了一天。那一天的欢乐畅快,一直到回国以后大家谈起来还是津津乐道的。
6月3日的下午,我们在一阵密雨中到了市川猿之助先生的住宅门口,猿之助先生夫妇以及家族、亲友们都打着雨伞到门口迎接我们。我们依次脱鞋登席,宾主握手寒暄。猿之助先生拉着我和欧阳予倩先生的手,进了屋子,猿之助夫人亲切地招待着女客人。猿之助先生的家在一个风景幽美的山腰里,是纯粹日本式的房子,室内是明窗净几,纤尘不染;淡雅的纱灯与大红的地毡,照着折枝瓶花,掩映生姿。猿之助先生指着庭园里树上挂着的彩色带子说:“树上挂着的彩带,名叫‘七夕带’,日本民间的传说,在松树和竹子上挂了它,象征着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会面,同时祷告祈福,实现每个人的愿望。”猿之助先生的话是有深义的,大家听了露出会心的微笑。天色暗下来了,雨也住了,主人们穿着华贵鲜艳的和服,亲热地把客人让到每一个席位上,宾主交叉着围坐在矮腿圆桌边。大家浅斟低酌,不拘形迹地漫谈起来。主人们给我们预备了丰盛的广东菜:鱼翅、鲍鱼、干贝、烤鸭一样样地端上来,醇厚鲜美,和北京的谭家菜相比,是毫不逊色的。猿之助先生和夫人里里外外地张罗着,他的弟弟市川中车、儿子段四郎以及女儿、孙子……都一对对地向每个客人劝酒、端茶。正在酒酣耳热、宾主欢洽的时候,忽然听见庭园角落里有三弦的丁当声伴随着,鹤贺治贺大夫边唱边走过来,唱的是日本民歌《流新内》,声调苍凉沉郁,令人感动。满座的人都止箸停杯,静静地领略从歌曲中透露出来的日本古代人民的抑郁不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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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之助先生兴奋地举起杯来向来宾致词说:“去年我们在北京分手的时候,就盼望在东京见到你们,这一天居然来到了。今天能够在我家里招待各位,我心里的高兴,简直是无法形容的。我感谢各位给我们全家带来的极大的快乐。我感谢各位把优秀的京剧艺术介绍给日本人民,并祝贺各位已经获得的巨大成就。”我举杯答谢主人的盛情,并祝中日两国人民文化交流日益发展,和两国人民友谊如松柏常青。欧阳予倩先生激动地说道:“今天的聚会是中日两国艺术家和两国人民友谊的集中表现。我想,真挚的感情,不是一道银河(指‘七夕带’故事)可以阻挡得住的。”
饭后,大家都被主人邀到一间专为排戏而设的房间内,猿之助先生首先表演了日本古典舞“浦岛”,里面有许多复杂细致的钓鱼身段,功力深稳,生活气息浓厚,可以想到日本古代人民的水上生涯,更使我联想起前年在北京赣剧老艺人表演的弋阳腔《江边会友》(又名《敬德钓鱼》),两相对比,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后面的节目是猿之助先生的儿子市川段四郎和孙子市川团子合演的《擒弁庆》。这是《劝进帐》的前一折,故事是义经收弁庆,是武打场面,有点像京剧中《镇谭州》中岳飞收杨再兴的味道。我记起我当年还演过杨再兴的角色。
我们看完了《擒弁庆》,主人又让我们回到方才吃饭的地方——亭榭式的客厅里。原来一会儿的工夫,主人家已经把刚才杯盘狼藉的残席收拾干净,大家又坐在一起啜茗清谈。忽然在庭前小儿女的笑语声喧中,从花间飞出了许多流萤,猿之助夫人说:“这些流萤生长在长野县,不是它们自己飞来的,是我们特意去收集来作不夜的银花,点缀我们这个嘉会。”
临别的时候,客厅上摆着八十六件和式的睡衣,纸包上写着每个客人的名字,主人请客人按名自取,这是主人赠给中国客人的。猿之助夫人还亲手给女宾穿上睡衣,教给她们穿着的方法。市川猿之助先生的全家对中国京剧代表团全体同人的深情厚意,使每一个团员感到温暖,忘记了是在异乡做客。
注:本文节选自《东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