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塑造穆桂英

四、再度塑造穆桂英

1959年是我们新中国成立的十周年,为了迎接这个伟大的国庆节日,全国戏曲界掀起了如火如荼的庆祝高潮。各地剧种纷纷排演了精彩节目,有历史戏,也有现代剧,陆续来到首都作预展演出。我已看到许多好戏,有的是成熟的艺人们演的,也有戏曲学校的小学生演的。总起来说,人人鼓足干劲,认真表演,准备在国庆节日大显身手,以满足怀着欢欣鼓舞心情的广大观众的要求。在这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光辉气象中,我不例外地也要为国庆献礼而努力。因此把要到西南地区做巡回演出的原定计划放弃了,在北京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排演了一出《穆桂英挂帅》。

排演新戏,本来是我青年时期的经常课程。我记得工作最紧张的一段,是在1915年4月到1916年9月,这十八个月当中,我曾经上演了十一出没有演过的戏,这里面包括时装新戏《一缕麻》等四出,我创制的古装新戏《嫦娥奔月》等三出,昆曲传统节目《思凡》等四出。事隔四十年来,还是值得回忆的。抗战期间我息影八年。自从抗战胜利后再度出台,一直到1959年,大部分时间重点安排在各地演出和整理剧目方面,尤其是解放后经常去各省市做巡回演出,截至现在已到过十七个省。工作繁忙,更没有时间排演新戏,这出《穆桂英挂帅》是我解放后所排的第一出新戏。

北宋时代,有一位著名的边关守将杨业,在戏曲里叫他杨继业,也就是大家熟悉的杨老令公,他在边防上建过丰功伟绩,人民一直在怀念他。因此,民间流传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杨家将故事。相传穆桂英是杨继业的孙媳。当她青年时期,大破天门阵,也曾为宋王朝立过不少汗马功劳。杨家将在抗敌战争中,几乎全家为国牺牲,却得不到朝廷信任,后来穆桂英也随着佘太君辞朝归田,隐居故乡。这出戏的故事发生在她退隐二十多年后,西夏又来寻衅,边关告急,宋王传旨在校场比武,亲选帅才,穆桂英的女儿杨金花、儿子杨文广参加比武,杨文广当场劈死奸臣王强之子王伦,夺取帅印。宋王见他姐弟年幼,就命穆桂英挂帅。姐弟捧印回家,穆桂英见了帅印,触动前情,不愿出征,经过佘太君的劝勉,她才为了保卫祖国,蠲除私愤,慷慨誓师,驰往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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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演《穆桂英挂帅》说明书

穆桂英这个角色,对我来说是不陌生的。早在四十年前,我就演过她青年时代一段恋爱故事的戏——《穆柯寨》、《枪挑穆天王》。这虽是写她恋爱故事的戏,但却表现了她的聪明、天真、勇敢而且富有爱国思想,我非常喜爱这个人物,不断演出这两出戏,因而和她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这个角色在京剧里由刀马旦应行。我们所谓旦行是个总名,里面还分许多类别。我幼年开蒙是学的青衣,后来兼演了闺门旦、花旦和刀马旦。如果要拿文戏武戏来区分的话,前三类纯粹是文戏,后一类就接近武戏了。以上四类角色,各有它的表演方法,可以这样说,闺门旦比较接近青衣,花旦比较接近刀马旦。我学刀马旦,第一出戏就是《穆柯寨》。

我既熟悉穆桂英的人物性格,按照这次排演过程中,应该是驾轻就熟,毫不费力了,可是,实际上事情并不这样简单。过去我只是以刀马旦的姿态塑造了她的青年形象,而这出戏里的穆桂英却是从一个饱经忧患、退隐闲居的家庭妇女,一变而为统率三军的大元帅,由思想消极而转到行动积极。从她半百年龄和抑郁心情来讲,在未挂帅以前,应该先以青衣姿态出现。像这样扮演身兼两种截然不同行当的角色,我还是初次尝试。

《穆桂英挂帅》全剧共有八场戏,我只来谈谈穆桂英的三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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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桂英挂帅》中梅兰芳饰穆桂英

第一场(全剧的第二场) 《乡居》,是写杨家听到西夏犯境的消息,佘太君虽已多年来不问朝政,不免还要关怀国事,她命杨金花、杨文广进京探听朝廷如何应敌的措置。穆桂英顾虑到奸臣在朝,汴京是非之地,不赞成派这两个年幼不懂事的儿女们进京。这里有四句西皮原板说出她的意见。后经儿女们一再恳求,杨宗保又从旁解说,她也就不坚持了。这场戏里穆桂英是梳大头,穿蓝帔,道地的青衣打扮。她的事情虽然不多,但一上场就应该把她二十年来一肚子的不痛快从脸上透露出来,使观众对她的苦闷情绪先有一种感觉,这样做,不但对本场的不赞同派儿女进京有了线索,而且是后面不愿挂帅的根源。

第二场(全剧的第五场) 《接印》,是全剧的主要场子,这里面唱得多,动作表情多,思想转折多,有必要把穆桂英随着剧情发展而逐步深入的内心活动,分成几个阶段来详细介绍一下:

她刚出场唱的四句西皮慢板,是说她深恐儿女们在外遭到奸臣的暗算,盼望他们早回。这是“挂念”阶段。跟着儿女们回来,向她叙述他们在汴京校场比武,刀劈王伦,宋王命她挂帅的经过。她一见帅印就勾起痛心的往事,严斥杨文广不该在外闯祸,还抱印回家,一时的激动,使她竟要绑子上殿,交还帅印,这是“愤慨”阶段。下面佘太君出场,问她为何不愿挂帅。她有大段〔二六〕,说明宋王朝平日听谗言,把杨家将历代功勋置之脑后,一旦边防紧急,又想起用旧人,实在使她寒心,不如让朝廷另选能人吧;这是“怨诉”阶段。后来接受了佘太君的劝勉,答应挂帅,佘太君很喜欢地下了场。她正准备改换戎装,耳边听到聚将擂鼓之声,立刻振起当年奋勇杀敌的精神。这里唱一段〔快板〕描写她情绪高涨,这是“奋发”阶段。

这出戏的主题,是从穆桂英不愿挂帅反映宋王朝的刻薄寡恩,又从她的愿意出征表现本人的爱国精神,剧本这样安排是完全适当的。但是穆桂英刚从不愿出征转变过来,紧跟着就是闻鼓声而振奋,这地方接得太快了,对于角色的情绪还没有培养成熟,这样制造出来的舞台气氛,好像不够饱满。同时,我体会到这位女英雄究竟有二十多年没打过仗了,骤然在她肩上落下这副千斤重担,必定有一些思想活动,这里也有必要给她加一段戏。首先,我想到在送走了佘太君,场上只剩穆桂英一个人的时候,给她的思想里加上一层由决定出征而联系到责任重大,如何作战的事前考虑。但这一思想斗争必须结束得快,慢了又会影响后面的高潮,又因为前面的“怨诉”和后面的“奋发”各有大段唱工,这里不宜唱得太多,大段独白更安不上。这不过是初步计划,如何实现还没有思考成熟。

有一天我看到河北梆子跃进剧团一位青年演员演的《穆桂英挂帅》里《接印》一折,她在穆桂英的思想转变过程中有左右两冲的身段,启发了我,使我很快地就联想到《铁笼山》的姜维观星,《一箭仇》的史文恭战罢回营,都有低着头揉肚子的身段,何不把它运用过来呢?根据这个意图,我大胆地采取了〔九锤半〕的锣鼓套子,用哑剧式表演,纯粹靠舞蹈来说明她考虑些什么。

〔九锤半〕的打法,锣声有时强烈,有时阴沉,一般是在武戏里将领们出战以前,个人在估计敌情,作种种打算时用的,锣声有强有弱,是为了表达思潮的起落,文戏里向来少用,青衣采用则更是初次尝试。

剧本初稿在这里有六句唱词:“二十年抛甲胄宝剑生尘,一旦间配鞍马再度出征,为宋王我本当纳还帅印,怎当那老太君慈训谆谆,一家人闻边报争先上阵,穆桂英岂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我上面不是说过这里不宜多唱吗?所以我把它减为这样四句:“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今日里为保国再度出征,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穆桂英岂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等到我安排身段的时候,又发现了唱词和表演有了矛盾。我的目的是要把这段哑剧式表演放在第三句后面,才能用第四句结束这段思想过程;如果放在第四句唱完之后,紧接着听到鼓声,就有层次纠缠不清的毛病。因为这两个转折的层次,前者用〔九锤半〕,后者用〔急急风〕,节奏都非常强烈,一定要把它们隔开才对。我原意是想加强“奋发”气氛,像那样叠床架屋,是起不了作用的,而且没有机会让思想考虑得到结束。如果正碰上第三句唱词是“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这句下面紧接着考虑动作,那就坏了,变成她考虑的是要不要打起精神来保卫祖国的问题,岂不大大损害了这位有爱国思想的女英雄形象吗?我只好把原词再度改动如下:“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穆桂英为保国再度出征,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前两句是表明她决定出征的态度。唱完第三句“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哑剧开始,我挥动水袖,迈开青衣罕用的夸大台步,从上场门斜着冲到下场门台口,先做出执戈杀敌的姿势,再用双手在眉边做揽镜自照的样子,暗示年事已长,今非昔比。再从下场门斜着冲到上场门台口,左右各指一下,暗示宿将凋零,缺乏臂助,配合场面上打击乐的强烈节奏,衬托出她在国家安危关头的激昂心情。其实,她所考虑的两个问题根本都得不到结论,所以等我转到台中间,着重念了一个“哎”字,叫起锣鼓来唱第四句“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把当时的顾虑扭转过来,这句唱是对自己说:何必多虑呢?仗着保国卫民的忠诚去消灭敌人好了。这是我在“怨诉”和“奋发”的中间加的“考虑”阶段。多此一番转折,好让观众先嗅到一点战争气味,为后面的高潮形成有利条件。

按照文气来看,现在的三四两句好像不甚衔接,这是因为我的哑剧里包含着不少无声语言,“哎”字一转,结束上文,下句是可以另起的。

下面,我背着手,脸朝里,听到鼓角齐鸣的声音,先向后退两步,然后冲到上场门口,把双袖一齐扔出去,转过身来,脸上顿时换了一种振奋的神情,仿佛回到了当年大破天门阵百战百胜的境地,走半个圆场到了下场门口,转身搭袖,朝里亮住,这时场面上又加了战马声嘶的效果,更增强了气氛。转身接唱〔快板〕后,跨进门,得意洋洋地捧着帅印唱出“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的豪语。末两句:“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从军字行腔里走一个圆场,回到台的正中,再对着上场门台口上一步,亮住了相,威风凛凛地转身捧印进场。

穆桂英在她的第一场里穿帔,第三场里扎靠,都有成规可循,唯独第二场以后半截最难处理,她还是穿的青衣服装,怎样才能显出英武气概呢?这两种行当和表演方法根本矛盾,的确是个难题。我从哑剧开始一直到捧印进场,一切动作,比青衣放大些,比刀马旦文气些,用这种方法把两类行当融化在一起,还要使观众看了不感到不调和,这只能说是我在摸索中的大胆尝试,做得不够满意,还有待于不断地加工。

我常演的《宇宙锋》里装疯的赵女念到“我要上天”、“我要入地”两句时,也有左右两冲的身段,表现的是疯子模样,只比一般青衣的步子走得快些,动作放大些。穆桂英是员武将,她的两冲要显出作战精神,我加上了蹉步,走得比赵女更快些,动作也更夸大些。从表面上来看,这两个角色都是夸大青衣的表演,而骨子里有程度深浅的不同,如何做得恰如其分?全靠舞台实践,火候到了,自然就会掌握。

这场戏里穆桂英上场,最初剧本的规定是,念完两句诗,杨金花、杨文广就上一场。我感到前一场他们刚在校场比武,打得很热闹,这里有必要使舞台气氛沉静一下;同时,这出戏里没有〔慢板〕唱工,缺乏主曲,总觉得不够完整,我把念两句诗改为唱四句〔西皮慢板〕,说出穆桂英的盼儿心切。唱词用的是人辰辙,好像《汾河湾》的柳迎春在挂念丁山,但柳迎春只是单纯的慈母盼儿心肠,穆桂英却含有两种顾虑,一是急于要知道朝廷如何应敌的消息,二是怕奸臣对小孩们进行迫害。两个人盼望的心情不同,就不能用同样办法来处理。现在,我唱这四句的时候,是按照后一种心情来表演的。

第三场(全场的末场) 《发兵》,是写穆桂英在出征以前,检阅队伍和教训儿子的两桩事情。她在幕内唱完〔西皮倒板〕,八个男兵,八个女兵,四个靠将和一个捧印官先在〔急急风〕里快步上场,这地方最初想按一般演法“站门”上,后来考虑到我在队伍当中要唱十句,时间较长,我的活动范围会受到拘束,因此改用了“斜一字”上,分三行在下场门边站齐,然后穆桂英披蟒扎靠,戴帅盔,插翎子,抱着令旗宝剑,背后高举着“穆”字大纛旗,在〔慢长锤〕里扬鞭出场,接唱三句〔西皮原板〕,是说军容的整齐。唱完了,队伍又扯到上场门边,同时,杨宗保、杨金花、杨文广全从下场门出场,就站在下场门边,穆桂英转到台的中间,见了丈夫和儿女们一个个全身披挂,雄赳赳,气昂昂,站在前面,立刻使她回忆到少年光景。这里有六句唱词:“见夫君气轩昂军前站定,全不减少年时勇冠三军;金花女换戎装婀娜刚劲,好一似当年的穆桂英;小文广雄赳赳执戈待命,此儿任性忒娇生。”我从第二句起改唱了三句〔南梆子〕。〔南梆子〕曲调比较悠扬婉转,容易抒写儿女亲切缠绵的情感,用来表达穆桂英的青春思潮,跟我那时脸上兴奋愉快的神态相结合,是再适宜也没有的了。对杨文广唱的两句,指责他有任性的缺点,那就不能再用这个曲调了,所以又转回〔西皮原板〕,这两种曲调的板眼尺寸本来接近,来回倒着唱,听了是不会感到生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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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饰演的穆桂英与其女兵们在一起

角色在戏里换调创腔,让观众耳音为之一新,只要不是无原则地编造,不是一味标新立异耍花腔,掌握了腔调里的情感,那是好的。程砚秋同志在祝英台《抗婚》里创造了一个哭头下干唱的新腔,台词是:“老爹爹你好狠的心肠。”从声腔里充分地传出了祝英台有说不出来的一肚子怨气。这的确是个深合剧情的好腔。它的特点是刻画封建社会的女儿不敢当面骂父亲,但被顽固的老头儿压迫过甚,逼得她无路可走,终于不能不透露出一点痛苦之声。再说京剧里角色干唱一句,习惯上往往用在遇到左右为难的时候,正合乎祝英台不敢说又不能不说的两难心理,所以砚秋同志不是孤立地创制新腔,妙在既好听,又充满了情感,用的场合更十分恰当,而且还不离开传统法则。近来有些青年演员常常采用这个好腔,我希望大家注意到这一点:如果剧中人不受祝英台那种环境的束缚,而是可以尽量发泄自己的悲痛的场合,也使用了它,恐怕说服力就不大了。

穆桂英进了校场,拜印,坐帐,跟着奉旨犒军的寇准上场,对杨文广大加夸奖,引起了这位杨家小将藐视敌人的言论,穆桂英借此要给儿子一个严厉的儆戒,传令问斩。杨宗保和众将一再求情,全不答应,最后接受寇准的讲情,才饶恕了他。当众将求情时,按照传统表演方法,一般都在〔乱锤〕里掏双翎,两手抖着向两旁将士们看。我这次小有变化,掏着双翎,向外亮住,先不抖双手,用眼偷看寇准,然后抖右手看右边,转过脸来再抖左手看左边。我的意思是说,穆桂英首先想窥探寇准的态度,他究竟识破我的用意没有?等看到寇准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知道这位老于世故的寇天官已经懂得我的作用,他必然会来讲情的,那就不妨放开手来做,坚决拒绝众将的请求,加重对儿子的打击。《群英会》周瑜打黄盖时,也有偷看诸葛亮的做派,当年程继仙先生演得最传神,我就拿来借给了穆桂英。同样都是偷看,目的却大相悬殊,周瑜是唯恐诸葛亮识破他的巧计,穆桂英是希望寇准了解她的苦心。

下面,佘太君到校场送行,勉励了后辈们几句话,穆桂英就告别佘太君、寇天官,率领全军,浩浩荡荡地向战地出发,全剧到此结束。

从寇准上场以后,围绕着教育杨文广做戏,虽然也有一些内容,我总觉得不够丰富,但校场里可能发生的事情,无不与军令、军事有关,要穿插些别的故事,并不容易,我们还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希望大家看了,多给我们出些主意。

关于结尾应否与敌军会阵的问题,我们曾经反复讨论多次,有人认为全剧高潮已过,再加开打场子,只是交代故事,不能增加精彩,况且杨家将成名,人民对他们早已抱有百倍信心,此番出征,定然胜算在握,没有必要再用明场细说了。我赞同这个意见。剧名《穆桂英挂帅》,到此为止,也还是名副其实的。

这样演出了十几次,第二场的效果比较好,观众说我在这场戏里的几个捧印姿势,使人看了有雕塑美的感觉。这和我平时喜爱美术多少有点关系。前年我去洛阳演出,看到了当地名迹——龙门石刻。整座山上刻满了无法统计的庄严佛像,尤其是刻在山上奉先寺的几尊大佛,中座一尊身高十几丈,它的一只耳朵的高度比人还高,雕刻的细致,从庄严中透出秀丽之气,真够得上说是壮观了。我去年又到太原演出,游览了晋祠名胜,看见圣母殿里两旁塑着几十个宫廷妇女,经过考据,这还是宋代雕塑家的手笔。这些塑像,有的手拿器具,有的笑容可掬,有的面带愁容,个个都能从当时的现实生活中表现出妩媚生动的姿态,没有一个是同样的。我在它们旁边一再徘徊,感到美不胜收,舍不得离开。这许多优秀的美术作品,对一个演员来说,平日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在丰富创造生活上是有极大的益处的。我幼年常看三位老艺人合演的一出神话戏《青石山》:李顺亭先生扮关羽,杨小楼先生扮关平,钱金福先生扮周仓。关羽端坐中间,周仓拿着青龙偃月刀,关平捧着印,侍立两旁。这幅壮丽画面,活脱是古庙神龛里的精美塑像,给了我很深的印象。这次恰巧有捧印的表演,我不知不觉地把上面的种种印象运用进来了。你问我究竟像哪一个具体的塑像,我也说不上来,因为我根本没有打算模仿哪一个塑像。我们知道,不论哪一种艺术,都应该广泛地吸取营养来丰富自己;但如果生搬硬套,只知追求形式,不懂得艺术作品的神韵,貌合而神离,那就谈不上真正的艺术了。

《穆桂英挂帅》是豫剧的老剧目,京剧中原来没有。四年前我在上海第一次看到豫剧名家马金凤同志演的《穆桂英挂帅》,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虽然和穆桂英做了四十年的朋友,还不知道她的晚年有重新挂帅的故事。她那老当益壮的精神使我深深感动,我们有着情感上的共鸣,因此今年我就决计把这株豫剧名花移植到京剧中来。

我们现在有着三百多个地方剧种,发掘出五万多个传统剧目,这笔丰富多彩的遗产,保存在各剧种里,向来是可以相互移植的,但各剧种的风格不一样,移植的时候,不要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貌。我演的《穆桂英挂帅》,有些变动豫剧的地方,就是为了风格关系。例如:《乡居》一场,豫剧是杨宗保、杨思乡(宗保之弟)、穆桂英先后上场,各唱一段〔慢二八〕,穆桂英唱得最多,有二十句唱词,每人进门参见佘太君后默默地坐在一旁,大家见面都没有一句念白。这是豫剧的传统表演方法,着重多唱,并且以唱代白(这三个角色的最末两句唱词里都有问太君好,向太君请安的话)。京剧就不能这样处理了。我们是杨宗保上唱两句,穆桂英上念两句,进门见了佘太君都有对白。《发兵》一场,豫剧的穆桂英出场有几十句唱,台下听得十分痛快,认为是个主要场子。放到京剧里来又不合适了,所以我只唱十句,这并不是说我年纪大了,怕多唱,即使让有嗓子的青年演员来演,也不可能连唱几十句。从上面两个简单例子来看,已经能够说明不同剧种必然会有不同的表演方法。

近年来戏曲界有了一种倾向,道白和锣鼓点喜欢学京剧,旦角的化妆和服装喜欢学越剧。学习兄弟剧种的好东西,谁都不会反对,如果因而丢掉了自己的特点,破坏了原有的风格,也是值得考虑的。

现在的越剧旦角除演老剧以外,多数是梳古装头,穿古装衣服。我当年为了演神话戏,创造古装,第一个戏是《嫦娥奔月》。嫦娥的形象是我们从古画里找到一些材料,加以提炼、剪裁而塑造出来的。后来又引申到塑造其他神话里的仙子和红楼人物。这不过是为舞台上添了一种美化古代女子的类型,现在大家又把它的应用范围扩大了,当然是可以的。倘若照这样发展下去,各剧种全拿它来代替梳大头的老扮相,把优良传统的东西抛掉,那我就不敢赞同了。舞台艺术不是讲究多样化的吗?我觉得这两者可以并存,尤其是古老剧种要多加注意。什么戏该用老扮相,什么戏适宜扮古装,最好根据人物性格做恰当的安排,像挂帅的穆桂英年已半百,就不宜于古装打扮,这也是一个例子。

拿我最近排演《穆桂英挂帅》和二十年前排新戏的情况对比一下,工作方法显然是大大改进了。从前一出新戏的出现,经过找题材、打提纲、写总本、抄单本几个阶段以后,每个演员先把单本背熟了,大家凑在一起说一说,再响排几次,就搬上舞台和观众见面了。如何创造角色,全靠演员自己的体会,但他们看不到总本,对剧情不够全面了解,因此体会上就不容易深入。这种老的排戏方法,只有个人的思考,没有集体的研究和总结的效能。现在我们建立了导演制度,起着很大的作用。导演是了解全剧内容的,他可以先对每个演员做一番分析人物性格的工作,这一点已经给了演员不少的帮助。我排新戏有导演,还是第一次。这次的经验告诉我:导演要做全剧的表演设计,应该有他自己的主张,但主观不宜太深,最好是在重视传统、熟悉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创造,也让演员有发挥本能的机会。发现了问题,及时帮助解决。有时候演员并不按照导演的意思去做而做得很好,导演不妨放弃原有的企图,这样就能形成导演和演员之间的相互启发,集体的力量比个人的智慧大得多。我们得到了中国京剧院导演郑亦秋同志的协助,他是属于熟悉传统表演,又能让演员们发挥本能的导演。

这个剧本是陆静岩、袁韵宜两位同志执笔的,它的内容和豫剧本基本相同,豫剧本只有五场戏:《乡居》、《进京》、《比武》、《接印》、《发兵》。京剧本在《乡居》的前面加了一场《报警》,把寇准进宫报告边关危急,宋王和寇准、王强商量御敌策略,决定比武选帅等过程用明场交代;又在《接印》后面加了一场《述旧》,杨宗保在到校场以前,给他的儿女们述说当年穆桂英的破敌威风和军令森严,为下面教育杨文广伏一条线索;另外还加一个众将驰赴大营的过场戏——《听点》。这样,京剧本就成为八场戏。个别场子里比豫剧本也有所增减,例如《进京》一场,杨金花、杨文广到了汴京,作者给他们加了一段戏,让他们找到了昔年杨家故居——天波府,现在已经变成了奸臣王强的府第;姐弟二人就在门前徘徊不已,感愤交加。这个穿插能够反映宋王朝薄待功臣的事实,并且激发了两个杨家小将继承祖先勋业的志气,思想性是好的。

还有,徐兰沅先生帮我安腔,田汉同志给我改词,文艺界朋友们提供许多宝贵意见。所有以上种种,都是热爱艺术事业的表现,对我们的演出给了很大的鼓舞,使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群众力量的伟大!

1959年9月

注:本文原题是《再度塑造一位爱国女英雄——穆桂英》,转引自《梅兰芳文集》。

[1]狄平子(1873~1921),早年拥护维新运动,1904年在上海创办《时报》,辛亥革命后,又办过《民报》。

[2]史量才(1878~1934),著名报业家,1913年起接办《申报》,因反对内战,1934年1月13日被蒋介石暗杀。

[3]汪汉溪(1874~1924),清光绪秀才,1899年后任《新闻报》总经理。

[4]吴昌硕(1844~1927),著名金石书画家。

[5]况夔笙(1859~1926),清举人,能词,并冶金石,著有《蕙风词话》等。

[6]愈粟庐(1847~1930),昆曲演唱家,通金石学,工书法,其子俞振飞根据家学,辑有《粟庐曲谱》两册行世。

[7]徐凌云(1855~1965),昆曲艺术家,生旦净丑无所不能,著有《昆曲表演一得》等。

[8]冯幼伟(1880~1966),又名耿光,早年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结识孙中山后,同情辛亥革命,后出任中国银行总裁。

[9]李释戡(?~1961),诗人、剧作家,早期协助梅兰芳编剧,如《洛神》等剧均为其执笔。

[10]演员一出台,台下立刻进入肃静无哗的境地,内行称为“压堂”。

[11]题目为编者加。

[12]张厚载(1895~1955),号豂子,笔名聊止、聊公,著名京剧评论家。曾任职于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早期曾与胡适、钱玄同、傅斯年、刘半农、陈独秀在《新青年》刊物上展开关于旧剧的论争,竭力捍卫传统文化,精神可嘉。著有《听歌想影录》、《歌舞春秋》、《京戏发展略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