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演出时经历“炸弹风波”

七、到上海演出时经历“炸弹风波”[12]

1920年那次我到上海演《天女散花》很能叫座,到了1922年的初夏,许少卿又约我和杨小楼先生同到上海在天蟾舞台演出。我出的戏码很多,老戏、古装戏、昆曲都有,而《天女散花》还是一再翻头重演的主要剧目。那一次许少卿在北京约的好角很多,各行角色是从各班选择出来的。老生有王凤卿、张春彦、德仁趾,花脸有郝寿臣、许德义、李寿山、刘砚亭,丑角有王长林、傅小山、马富禄,旦角有小翠花、姚玉芙,小生有姜妙香,武生有迟月亭……天蟾的班底还有南方名武生李春来……阵容整齐,剧目丰富,上座异常踊跃。许少卿抓住上海观众的心理,大发其财。上海滩投靠外国人的流氓头子看红了眼,在一次演《天女散花》的时候放了炸弹,虽然是一场虚惊,但从此上海戏馆事业的经营就完全到了有特殊背景的人的手里,成为独占性质。正和茅盾先生的名著《子夜》里面描写的上海纱厂以大吞小、以强凌弱的时代背景相似。现在,我借着叙说《天女散花》的时候,把当时北京演员在上海租界所处的环境谈一谈。

我们是农历四月底到上海,从五月初三演起,一起演到闰五月十六日止,当中还到南通更俗剧场演了三天。

我和杨小楼先生的戏码是轮流压大轴,农历五月十五日我大轴演《天女散花》,倒第二是杨小楼的《连环套》,倒第三是王凤卿的《取成都》,倒第四是小翠花(于连泉)的《马上缘》。这天的戏码很硬,都是最受上海观众欢迎的戏,又碰到是礼拜六,像天蟾舞台那么大的场子,楼上楼下客满,还加了许多凳子。

我的《天女散花》演到第二场,把“悟妙道好一似春梦乍醒……”四句二黄慢板唱完,念罢了诗,刚刚念了一句“吾乃天女是也”,只听得楼上“轰隆”一声巨响,全场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楼下的观众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都跟着惊慌起来。我抬头一看,三层楼上烟雾腾腾,楼上楼下秩序大乱。就在这一刹那间,站在我身旁的八个仙女,已经逃进后台;场面上的人,也一个个地溜了,台上就剩下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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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女散花》中梅兰芳饰演天女剧照

我正在盘算怎么办,许少卿从后台走上台口,举着两只手说:“请大家坐下,不要惊慌,是隔壁永安公司的一个锅炉炸了,请各位照常安心听戏吧!不相干的。”在这一阵大乱的时间里,观众就有不少丢东西的。这时候有些观众站起来预备要走,有些人已经挤到门口,现在听许少卿这么一说,互相口传,果然又都陆续退了回来,坐到原处。

我趁许少卿说话的时候,就走进了后台。一会儿工夫许少卿回到后台对管事的说:“赶快开戏”,并招呼着场面的人各归原位。

在这里还有一个插曲。这出戏前面的西皮、二黄是由茹莱卿拉胡琴,后面散花时的两支昆曲由陈嘉梁吹笛子。他们曾经因为在艺术上有些不同的意见,发生了误会,因此几个月以来,彼此一直就不交谈。陈嘉梁是我的长亲,教我昆曲,还给我吹笛子;茹莱卿是给我拉胡琴兼着教我练武功打把子。他们两位不能融洽使我非常不安,我一直就想给他们调解,总没有适当机会。这一天三层楼上发生了响声之后,场面的人都乱纷纷走进了后台,陈先生下去的时候,绊了一下,茹先生立刻扶了他一把说:“小心摔着,甭忙。”陈先生说:“我心里吓得实在慌了,咱们一块儿走。”从此他们就破除了成见,言归于好。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我们戏曲界的前辈尽管平日在艺术上各有主张,并且互不服输,但一旦遇到患难的时候,不是乘人之危,袖手旁观,而能够消除意气,发挥团结互助的精神。这种传统美德,非常难能可贵,是值得后辈学习的。

经过这样一乱,耽误了不少时间,大家商量,就由姜六哥扮的伽蓝过场。本来是应当天女念完道白,伽蓝上来宣布佛旨,可是没等他登场就发生了这件事,如果现在要找补这场,再从慢板唱起,算了算时间也不许可,所以只好由伽蓝过场。我趁这个时候紧着改装,预备《云路》再上。

这件事虽然由许少卿善于应付,压了下去,没有开闸,可是在继续工作的时候,前后台的人都怀着一种沉重的心情,没有平常那么自然轻松了。等这场戏唱完,我正在卸装,许少卿走到扮戏房间里,向我道乏压惊,一见面头一句就说:“梅老板,我真佩服你,胆子大,真镇静,台上的人都跑光了,你一个人纹丝不动坐在当中,这一下帮了我的大忙了。因为观众看你还在台上,想必没有什么重大事情。所以我上去三言两语,用了一点噱头,大家就相信了。”我问他:“究竟怎么回事?我在台上,的确看见三层楼上在冒烟。”许少卿沉吟了一下,说道:“有两个小瘪三捣乱,香烟罐里摆上硫黄,不过是吓吓人的,做不出什么大事来的。”说到这里,朝我使了一个眼神,接着他小声对我说,“回头咱们到家再细谈。”我听他话里有话,不便往下细问,草草洗完了脸,就走出后台,看见汽车两旁,多了两个印度巡捕,手里拿着手枪。我坐到车里就问许少卿派来的保镖老周:“怎么今天多了两个印度巡捕?”他说:“是许老板临时请来的。”

那一次我们仍旧住在许少卿家里望平街平安里。回来之后,因为这一天散戏比往常晚,肚子觉得有点饿了,就准备吃点心。凤二哥听见我回来了,就从楼上走下来问我:“听说园子里出了事情啦,是怎么回事啊?”我们正在谈论这桩事,心里纳闷,许少卿也回来了。我正在吃点心,就邀他同吃。他坐在下首,我同凤二哥对面坐着。我们就问他:“今天三层楼这出戏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跟您为难,还是和我们捣蛋呢?”

许少卿说:“这完全是冲我来的,和你们不相干。总而言之,就是这次生意太好了,外面有人看着眼红,才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们这碗饭真不好吃呀!”

我们听他说的话里有因,就追问他:“那么您事先听到什么没有?”他说:“有的。十天以前,我接到一封敲竹杠的信,大意说:‘您这次邀到京角,这样好的生意,是发了财啦,请帮帮忙。’我为了应付上海滩这种流氓,省得有麻烦,就送了他们一笔钱。大概是没有满足他们的欲望,后来又接到一封信,语气比头一封更严重了一点,要求的数目也太大,哪里应付得起?只有置之不理了,所以才发生今天这件事。看起来,我们开戏馆的这碗饭是越来越难吃了,没有特殊势力和背景的人物来保镖,简直是干不下去了。”

我就问许少卿:“您是做生意的,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敢这样无法无天,您为什么不报告巡捕房,惩办这些扰乱秩序的东西呢?”许少卿朝我们苦笑着说:“梅老板,您哪里知道上海滩的租界里是暗无天日的。英租界、法租界各有各的治外法权。这班亡命之徒,就利用这种特殊情况,哄吓诈骗,绑架勒索,无所不为。什么奸盗邪淫的事都出在这里。有的在英租界闯了祸,就往法租界一逃,英租界的巡捕房要是越境捕人,是要经过法国巡捕房的许可会同去捉的,何况这班人都有背景,有人主使,包庇他们呢!往往闯的祸太大了,在近在咫尺的租界上实在不能隐蔽的时候,就往内地一走避风头,等过了三月五月、一年半载再回来,那时事过境迁也就算拉倒了。如同在内地犯了法的人躲进租界里来是一样的道理。再说到租界里的巡捕房,根本就是一个黑暗的衙门,在外国人的势力范围之内,这班坏蛋就仗着外国人的牌头狼狈为奸,才敢这样横行不法。我到哪里去告状,非但不会发生效力,骨子里头结的冤仇更深,你想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上海,天长日久,随时随地,可以被他们暗算。所以想来想去,只有忍气吞声,掉了牙往肚里咽,不得不抱着息事宁人的宗旨,图个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听他讲到这里,非常纳闷,像许少卿在上海滩也算有头有脸兜得转的人物,想不到强中更有强中手,他竟这样畏首畏尾,一点都不敢抵抗,真是令人可气。当时我就用话激他说:“许老板,您这样怕事,我们还有几天戏没有唱完,看来我们的安全是一无保障的了!”他听了这话,立刻掉转话锋说:“梅老板,您不要着急。从明天起我前后台派人特别警戒,小心防范就是了。谅他们也不会再来捣乱了,您放心吧。”我看他愁容满面,也不便再讲什么,就朝他笑着说:“但愿如此。”

许少卿走出房门,凤卿向我摇摇头说:“这个地方可了不得,只要挨着一个外国人,就能够张牙舞爪,明枪暗箭地胡来一气。我们在此地人地生疏,两眼漆黑,究竟他们‘鸡斗鹅斗’、‘鹬蚌相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实在闹不清。趁早唱完了回家。戏词儿里有副对子:‘一脚踢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用在这里倒恰当得很。”凤二哥这几句话,真可以代表我们全体从北边来的一般人的心理。

第二天是星期日,日夜有戏,夜场还是《天女散花》。我到后台看见门禁森严,许多带着手枪的包打听、巡捕站在那里警卫着,面生一点的人,走进后台都要盘问一番。第三天,五月十七日的夜场,我和杨先生合演《霸王别姬》。我正在楼上化妆,听见下面轰的一声,跟着一片人声嘈杂,好像是出了事。我心想,不要又是那活儿吧。一会儿,我的跟包慌慌张张走上楼来说:“后门外面有人扔了一个炸弹,这一次是用‘文旦’(柚子)壳里面装着硫黄,放起来一阵烟,比前回更厉害。有一个唱小花脸的田玉成,左腿上伤了一点,抹点药,照常可以上台。咱们可得特别留神哪!”他一边给我刮片子,一边对我说:“下面杨老板扮戏的屋子离后门很近,放炸弹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笔在勾霸王的脸,‘轰’的一声响,把他从椅子上震了起来,手里的笔也出手了。现在楼下的人,一个个心惊肉跳,面带惊恐,好像大祸临头的样子。”我对他说:“这是因为在园子里有了戒备,他们进不来了,所以只好到门外来放,这种吓唬人的玩艺儿,你们不用害怕。”

给我化妆的韩师傅笑着说:“这地方真是强盗世界,究竟谁跟谁过不去,谁的势力大也闹不清,咱们夹在里面,要是吃了亏,还真是没地方说理去。”我说:“为来为去都为的是‘钱’。你们瞧吧,结果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个地方就是不讲理的地方。咱们可也别害怕,这儿是讲究软的欺侮硬的怕,捡好吃的吃。好在没有几天咱们就要走了,大家好歹当点心就得了。”

那一晚的《霸王别姬》,我同杨先生唱得还是很饱满,没有让观众看出演员有受过惊吓的神气。

唱完《别姬》,杨先生对我说:“这个地方太坏,简直是流氓、混混的天下。我这一次是够了,下次再也不来了。”我说:“杨大叔,您在戏里扮的是英雄好汉,怎么气馁起来了?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呀。您别忙,我看这班东西总有一天要倒下去的,等着瞧吧!”

这件事差不多三十多年了,追忆起来,历历如在目前。可惜杨大叔已经故去多年,要是现在还活着,他再到上海去看看今天新时代的光明、繁荣、安全、幸福的生活情况,他不知道要多么高兴呢!

许少卿那一次钱虽然赚得不少,气也受足了,罪也受够了,同时赌运不佳,在几次大场面的赌局里面,把戏馆里赢来的钱输了个一干二净,还闹了一笔数目不小的亏空,天蟾舞台账房里坐满债主,他只有请一位朋友代他搪账。从此许少卿就结束了他的开戏院邀京角的生活,最后在上海穷困潦倒而死。

自从许少卿退出剧场以后,邀京角的特权就到了另一批有特殊势力人的手里。从此戏馆里就风平浪静,听不见像演《天女散花》时那种巨响,也闻不见火药味儿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那时表面上花团锦簇、轻歌曼舞的十里洋场,好像一片文明气象,骨子里却是藏垢纳污、险恶阴森的魑魅世界。这个冒险家的乐园,投机倒把的市场,一直到1949年全国解放,人民当家做主后,才结束了它的黑暗腐朽的生命。

注:本文节选自《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