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了舞台生活
我第一次出台是十一岁,光绪甲辰年七月七日。广和楼贴演《天河配》,我在戏里串演昆曲《长生殿》中《鹊桥密誓》里的织女。这是应时的灯彩戏。吴菱仙先生抱着我上椅子,登鹊桥,前面布了一个桥景的砌末,桥上插着许多喜鹊,喜鹊里面点着蜡烛。我站在上面,一边唱着,心里感到非常兴奋。
到我十四岁那年,我正式搭喜连成班(后改名富连成,是叶春善首创的科班),每天在广和楼、广德楼这些园子里轮流演出。每日日场演出,我所演的大半是青衣戏。在每出戏里,有时演主角,也演配角。早晚仍在朱家学戏。
我在喜连成搭班的时候,经常跟我的幼年伙伴合演。其中大部分是喜字辈的学生。搭班的如麒麟童、小益芳、贯大元、小穆子,都是很受观众欢迎的。
麒麟童是周信芳的艺名,我们年龄相同,都是属马的。在喜连成的性质也相同,都是搭班学习,所以非常亲密。我们合作过的戏有《战蒲关》,他饰刘忠,金丝红饰王霸,我饰徐艳贞;《九更天》他饰马义,我饰马女。他那时就以衰派老生戏见长。从喜连成搭班起,直到最近,还常常同台合演的只有他一人了。我们这一对四十多年的老伙伴,有时说起旧事,都不禁有同辈凋零,前尘若梦之感。
喜连成贴演《二进宫》一剧,是金丝红的杨波,小穆子的徐延昭,我的李艳妃。在当时有相当的叫座力的,不过金丝红的嗓音常哑,一个月里倒有半个月不能工作,后来贯大元参加进来,也唱杨波。

梅兰芳第一次登台后留影
小益芳是林树森的艺名,我同他唱过《浣纱记》。以后他就南下到上海搭班。我到上海演唱,又常常与他同台表演。他饰《抗金兵》里面的韩世忠一角,声调高亢,工架稳练,是最为出色的当行。
律喜云是喜连成的学生,小生律佩芳是他的哥哥。他和我感情最好。他学的是青衣兼花旦,我们合演的机会最多,如《五花洞》、《孝感天》、《二度梅》等。两个人遇到有病,或是嗓音失调时,就互相替代。可惜他很早就死了,我至今还时常怀念着这位少年同伴呢!
那时各园子都是白天演戏。我每天吃过午饭,就由跟包宋顺陪我坐了自备的骡车上馆子。我总是坐在车厢里面,他在外跨沿。因为他年迈耳聋,所以大家都叫他“聋子”。他跟了我有几十年。后来我要到美国表演,他还不肯离开我,一定要跟着我去。经我再三婉言解释,他才接受了我的劝告。等我回国,他就死了。
北京各种行业,每年照例要唱一次“行戏”。大的如粮行、药行、绸缎行……小的如木匠行、剃头行、成衣行……都有“行戏”。大概从元宵节后就要忙起,一直要到每年四月二十八日才完。这一百天当中,是川流不息地分别举行的。“行戏”的性质,无非是劳动者忙了一年,借这个名义,大家凑些份子,娱乐一天。举行的地点,除了有些行业有固定的会馆外,大半是假座精忠庙、浙慈会馆、南药王庙、正乙祠、小油馆……这些地方。
“行戏”不带灯,总在十点开锣,下午五点打住。例外的只有药行,日夜两场戏,规模最大。“行戏”的观众,对于艺术欣赏的水准并不低。他们经常在馆子听戏,每出戏的情节内容和演员唱的好坏,本来就是相当熟悉在行的。我在“行戏”里,总唱《祭江》、《祭塔》一类单人的唱工戏。因为分包关系,非把时间拉长不可,各人只能派单出的戏。
分包赶戏的滋味,我在幼年是尝够的了。譬如馆子的营业戏、行戏、带灯堂会(带灯堂会是说日夜两场戏),这三种碰巧凑在一起,那天就可能要赶好几个地方。预先有人把钟点排好,不要说吃饭,就连路上这一会儿工夫,也都要很精密地计算在内,才能免得误场。不过人在这当中可就赶得够受的了。那时萧长华先生是喜连成的教师,关于计划分包戏码,都由他统筹支配。有时他看我实在太辛苦了,就设法派我轻一点的戏,钟点够了,就让我少唱一处。这位老先生对后辈的爱护是值得提出来的。
我赶完合上的戏,回家还要学戏。我有许多老戏,都是在那时候学的。每年平均计算起来,我演出的日子将近三百天。这里面除了斋戒、忌辰、封箱的日子以外,是寒暑不辍,每日必唱的。这可以说是在我的舞台生活里最紧张的一个阶段。

周信芳与梅兰芳同台演出《二堂舍子》剧照
我记得第一次出台,拿到很微薄的点心钱,回家来双手捧给我的母亲。我们母子俩都兴奋极了。我母亲的意思,好像是说这个儿子已经能够赚钱了。我那时才是十四岁的孩子,觉得不管赚钱多少,我总能够带钱回来给她使用。在一个孩子的心理上,是够多么值得安慰的一件事!可怜的是转过年来的七月十八日,她就撇下了我这个孤儿,病死在那所简陋的房子里了。
注:本文节选自《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