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福别庄”做客

九、“飞来福别庄”做客

到了旧金山的第二天就接到以演武侠片著名的电影演员陶格拉司·范朋克(Douglas Fairhanks)的电报说:“您若到洛杉矶演出,务必请到我家做客。”我与范朋克素不相识,过去只在银幕上见过面,现在突然接到他的电报,虽深觉热情可感,但不便贸然相扰,所以便回了他一个电报:“这次去洛杉矶演出,因为剧团同行的人太多,并且每天总要对戏,恐怕有许多不便,请不必费心了,心领盛意,特此致谢。”过了一天,又接到他第二个电报:“我已经把房子和一切的事情都准备妥当了,务必请您光临,我家的房子,足可供贵剧团排戏之用;我的专用汽车,也完全归您使用。”我们见他词意恳切,情不可却,就复电答应了。又接他一个电报:“因有要事须往英国,家里一切已嘱我妻玛丽·璧克福(Mary Pickford)办理招待,她的招待,一定能够使您满意。我在赴英之前,如能抽出几小时的工夫,还打算乘飞机到旧金山和您见一面。”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早就规定要到英国去,怕预先告诉我们,不肯住到他家里去,所以等我答应了,才说出来。跟着又接玛丽·璧克福来电说:“我的丈夫临行时,再三叮嘱,妥为招待,务请惠临舍间,勿却是幸。”

5月12日抵洛杉矶城,有我国华侨及各国领事到站欢迎。比利时的领事代表领事团向我们献花,玛丽·璧克福派代表二人到站迎迓,并派摄影队在站内为我们拍摄有声新闻电影。随即乘玛丽·璧克福所备的汽车出站,当地市政府特遣警卫车数辆鸣笛开道,绕道而行,两旁人行道上观看的人,密密层层。因为市长波尔泰曾打电报到旧金山欢迎我们,电文说:“我代表洛杉矶城居民欢迎梅君来此演戏。”所以我们下车就去拜访他。市长见了我就说:“今天因为有事不能到站欢迎,至为抱歉。”又说:“您在纽约和各处演戏成功的盛况,此地的居民都从报纸上看到了,所以大家都盼望看到您的戏,欢迎的气氛是非常热烈的,您在这儿演戏的成功,更是毫无疑义的了。”我向市长道谢,并请他代向洛杉矶的居民致深切的谢意。他又说:“极愿意帮忙,如果有需要我尽力的地方,可以用电话告诉我,以便随时协助。”

向市长告辞出来,即乘车至“飞来福别庄。”“飞来福别庄”的英文名字叫“Fairford”,是用范朋克的名字上半截与玛丽·璧克福的名字下半截合卺而成。当时上海译音范朋克,北京译音“飞来伯”,用“飞来福”来命名他们的别庄是象征他俩幸福结合的意思。

“飞来福别庄”在森达莫尼卡城(Santa Monica)的海岸,建筑颇为精雅,背倚万仞绝壁,崖上种着大可数围的棕榈等大树,绵延几十里,凭栏一望,面临太平洋,风帆点点,沙鸥飞翔,潮来时,巨涛壁立,好像要涌进屋内似的,真是奇观。墙外有小山丛翠,重柳依依,有时看到渔人在那里钓鱼,别庄里也预备了钓竿,我们就学他们垂钓一番。

别庄的房子只有一座小楼,我住在楼上,每间房内的家具陈设都不一样,有的新颖别致,有的古朴淡雅,据说是主人从数十年拍电影的布景道具中选择而来,看得出是煞费经营的。

在饮食方面,主人怕我们吃腻了胃口,所以嘱咐大师傅在肴馔上经常换换花样,其实德国、法国、美国的菜,我们吃起来区别是不大的,那时我们离开祖国已经好几个月,看见西菜的确就腻了,大家只想吃点雪里蕻烧豆腐、爆羊肉、酱菜,这如同晋朝的张翰一样,秋风起想到家乡的鲈鱼。但主人的情意可感,使我们有宾至如归之乐。

别庄里的男女服务员,对我们的生活起居非常关心,听说是主人临时请来照料我们的。玛丽·璧克福隔两天还到别庄来察看一下,问问起居饮食的情况,有时亲手换插瓶花,移动陈设,碰到我们还没有起床时,她也不惊动我们。在那里住了将近二十天,深觉主人情意之殷。

到洛杉矶的第二天,就去电影厂拜访玛丽·璧克福。玛丽·璧克福一见面就告诉我说:“昨天晚上接到我丈夫从伦敦打来的长途电话,他说,梅先生于今天到此,要我好好招待,他因事不能回国欢迎,实为遗憾,嘱我向您道歉。”我说:“贤伉俪这样的热情招待,使我们感到不安,希望您写家书时,先代达我们的谢意。”谈了一会儿,她说:“现在我要到棚里去拍片子。”我站起身来向她说:“那么我们不耽搁您的时间,告辞了。”她紧紧拉住我的手说:“不要走,我们一起到摄影棚里,您还可以看我化妆。”我笑着说:“不会妨碍您的工作吗?”她也含笑道:“按规矩,摄影棚里的化妆间,除了执事人员,任何人不能进去的。但您是远来的贵客,又是同行,我希望您看我化妆,可以比较一下,电影的化妆与中国戏的化妆有多大区别。”我说:“恭敬不如从命,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使我能学到些经验,带回中国去。”她说:“我来引路。”我们跟她走进摄影棚,看见导演、摄影师正在布置灯光和忙着拍戏的准备工作,玛丽·璧克福陪我进了化妆室,还有和我同去的几位朋友,由厂里的人招待他们到别的休息室里谈这个电影厂的组织和发展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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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与美国默片影后玛丽·璧克馥

我坐在化妆室里的小沙发上看她化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国电影演员化妆,很感兴趣。玛丽·璧克福当时已是接近中年的人了,所以她对于敷用各种色泽的油彩,轻匀慢调,对镜端详,画眉,画眼窝等都是细致入微,一丝不苟。我看她化妆将要竣事,就要穿服装了,便向她打招呼,退出化妆室,到棚内等着。二十分钟以后,她以一个雍容华贵的古代妇女的形象出现在我们的眼前。那天她拍了三个镜头,拍完之后,我和玛丽·璧克福还合照了几张照片,我穿的是蓝袍子、黑马褂,她穿的是古装,这两种服装,按时代说相距至少二百年,中、美两国,远隔重洋,距离也有几万里,是很难碰到一起的,因此,我临走时向玛丽·璧克福说:“今天您的招待,使我感到两个民族的文化艺术,亲切地结合在一起了,这种可贵的友谊是令人难忘的。”

后来,我演出时,玛丽·璧克福也到剧场来看我的戏,闭幕后,她带了两个侄儿到后台向我慰问献花。

另一天,我应玛丽·璧克福之约,又去电影厂参观,她刚拍完几个镜头,还没有卸装,就亲自陪我们在棚内参观,详细解释拍摄有声电影的程序,给我戴上耳机听录音。那天她留我吃晚饭,会见了墨西哥籍名演员桃乐丝·德·里奥(Dolores Del Rio)和法国籍名演员摩里斯·希佛莱(Maurice Chevalier)(《璇宫艳史》的男主角)等。席间,玛丽·璧克福谈起她看我们的戏的印象,她说:“您扮的妃子,从华贵的仪态中,以最大限度的关心来关心她丈夫事业的成败。月夜散步的情景是凄凉、伤感而富有诗意的。我不懂中国话,台上也没有布景——月亮,但从您的手势和眼光里,知道您是抬头望月,这些动作表情,是具有强烈的暗示性和感染力的。”希佛莱对我说:“人人都喜欢看您舞剑的姿态,但我却觉得这个可爱的妃子在歌舞中的忧郁神情是令人感动的。”还有一位女明星说:“当妃子抽出王爷的佩剑自杀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而流下泪来,因为这个妃子的结局太悲惨了。”我也谈了看他们主演的影片的感想,并祝贺他们在艺术方面获得更大的成就。

将要离开洛杉矶城的时候,范朋克从英国回来了,他们夫妇俩在住宅里(不是别庄)举行了茶会欢送我,范朋克见了我第一句话就问:“我妻子的招待还满意吗?”我说:“很满意。但尊夫人在百忙中这样关心我们的饮食起居,却使我们大为不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报答贤伉俪的盛意。”他笑着说:“这个机会也许不会太远。”那天茶后,我们还在花园里打高尔夫球,并且拍摄了纪录电影。

在美国演出时,不仅结交了许多文艺界的朋友,还得到学术界对中国戏曲艺术的重视。在洛杉矶演出期间,波摩那大学和南加州大学赠我文学博士荣衔。波摩那大学为了我们的行期已定,还援英国首相麦克唐纳授衔旧例,提早十天于1930年5月28日举行全校毕业典礼。第二天,在南加州大学举行授衔典礼。那天,正巧是南加州大学建校五十周年纪念,赠予荣衔和本大学的毕业生共计两百余人,仪式非常隆重,参观的来宾有三千多位,当校长授我证书时,全场响起长达两分钟的掌声,我的心情异常激动。我当时想,回国后,要对祖国戏曲事业作出更多的贡献,以报答美国学术界给我的鼓励和期望。

注:本文节选自《我的电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