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民珍贵的艺术结晶——歌舞伎

五、日本人民珍贵的艺术结晶——歌舞伎

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的友谊,就历史的记载来看,从唐朝到现在已经一千多年了。我们翻开唐朝人的诗文集,几乎在每一部里都能看见以“送僧归日本”为题的或其他和日本诗人往还唱和的诗篇。开元天宝间(713-755年),且有日本人朝臣仲满任唐朝的左散骑常侍,当时中国和日本文化交流的影响到今天还存在的语文、宗教、文学、艺术以至风俗习惯上面。日本人用中文写的著作差不多可以抄成一本很厚的目录,中国有许多古书在本土佚去了的,到现在还在日本保存着,我们的音乐有早已失传了的,也还在日本流传、演奏。二十多年前我曾听过日本收灌的音乐唱片如《破阵乐》和《春莺啭》等,这都是我国早已失传了的唐代有名乐舞。从唐朝一直到日本明治维新,两国人民的来往和文化交流从来没有断绝过。明治维新以后,在中国方面有些启蒙运动者到日本留学,对中国的社会发展也起了一定的进步作用。只是在过去日本帝国主义分子对中国进行侵略的一个时期,中日人民不能正常地发展经济和文化的交流。到现在,这种被中断了的友谊又将重新建立和发展起来,这不禁使我回忆起从前的事来了。

在1919年,日本东京帝国剧场邀我到日本去作一次旅行演出。我很早就有这样一个愿望,想把中国古典戏剧介绍到国外去,听一听国外观众对它的看法,所以我很愉快地答应了这个邀请,经过一个筹备的时期,我就带着剧团到日本,这是我第一次到国外演出,我们的戏剧在东京和日本人民见了面,受到日本人民热烈的欢迎。每天晚上,我们的节目和日本节目一起在帝国剧场上演。那一次我所演的剧目除了新编的《天女散花》之外,最受欢迎的,同时也是演出次数最多的,要算是《御碑亭》。这出戏引起一般妇女观众的共鸣,原因是日本妇女和从前中国的妇女一样,都是长期受尽了封建制度的折磨。自从德川家康在江户设立幕府,严申君臣、父子、兄弟、夫妻之义以后,夫妻之间,夫权至高无上的现象有加无减地发展着。据说日本歌舞伎《世语物狂言》所反映的就多半是妇女被冤屈以及恋爱不自由等等故事。以《御碑亭》的本事来讲,因为一点误会,就被王有道使用至高的夫权,几乎给一个善良的妇女造成悲惨的前途,这一点使一般日本妇女寄予无限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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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在日本演《贵妃醉酒》的杨玉环

我们在东京演过之后,又到神户、大阪去表演,继续受到日本人民的欢迎。那一次旅行演出,我觉得除了使中国京剧能够为日本人民理解和欣赏是我的光荣和愉快之外,给我最大的收获是我看到了日本人民最喜爱的一种戏剧,日本的重要国宝之一——日本歌舞伎。我第一次看的时候,使我惊奇的是,不但不觉得陌生,而且很亲切、很熟悉。我的看法是歌舞伎和中国的古典戏剧共同点很多,尤其是京剧。例如歌舞伎剧中人的一切举止动作都不是从生活当中直接搬上舞台,而是从现实生活中吸取典型的精美的原料,经过艺术手法加工,适当地加以夸张提炼而成的。他们的唱和舞,是一种与韵律高度结合的艺术,对于身上的肌肉能够极精确地控制。尤其是他们表演战斗的故事,简直和京剧的武戏差不多,当战斗告一段落时,即配之以音乐节奏,做一个英勇的静止姿势,节奏非常鲜明,和我们看京剧名演员武戏的“亮相”同样有令人凛然震竦的感觉。我特别记得歌舞伎有一出戏里扮演狮子的角色和我们过去的名演员俞振庭扮金钱豹的风格绝似。歌舞伎中的“仕伎”也很像京剧武旦戏里面常常有的“入洞”场子。歌舞伎的角色类型有所谓“立役”、“女形”、“敌役”、“二枝目”、“三枝目”和“辛抱立役”、“娘形”、“花车形”等各种不同角色,它同京剧的“生”、“旦”、“净”、“末”、“丑”及“青衣”、“花旦”等角色的区分简直是一样的。歌舞伎剧中人只有“念作”,唱则由乐队方面来担任,和我国高腔系统地方戏曲的帮腔是属于一种性质的,乐器方面也都是和中国所共有的。总而言之,中国人看日本歌舞伎,虽然言语不通,但是不难接受,我们完全可以体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或那样表演。他们所表演的故事类型和情节和我们古代故事结构思想内容差不多如出一辙。

我在演出的余暇,除了看日本戏之外,我还喜欢看日本的绘画、纺织和其他美术品。我很欣赏日本的园林——亭榭无多,疏落有致,叠石引水,舒适得其妙。有些人家只在庭院中布置一点竹石小景,却很觉得生意盎然。我尤其爱他们的盆景,一尺多高的小松树,倒有二寸粗细的树本,苍劲夭矫,真有所谓“虬龙拿空”的气概。树下土润苔青,小石粼粼,曲折成径。虽然只是一个长方的花盆,看起来却很像一幅立体的赵松雪“双松平远图”。那一次在日本,我懂得了为什么日本古典戏剧和中国古典戏剧有许多共同点,这不是孤立的,也不是偶然的,而是一千多年以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彼此声气相闻、呼吸相通的成果。

1924年我第二次到日本表演,比上一次更广泛地受到日本人民的欢迎。日本戏剧中本来就有用中国故事作题材的剧目(如《水浒》的故事等),中国戏剧通过两次在日本演出,引起日本人民的注意,剧场根据观众的需要,就上演了更多的以中国故事作题材的日本剧目。我从日本回国以后,日本的名演员十三代目守田勘弥和村田嘉久子以及其他很多位名演员来到中国表演,在北京开明戏院(即现在的民主剧场)和中国人民见了面,受到中国人民热烈的欢迎。每天晚上,在日本演员节目中我本人加演一出戏,和在日本上演的时候的情形一样,中国古典戏剧和日本古典戏剧在一个舞台上一同演出,演完戏一同聚餐,每个演员都非常愉快。1929年我带着剧团到美国去旅行演出,路过日本,日本戏剧界特邀我们到东京去联欢,火车开进了东京站,我看见从前到北京演出的日本演员都穿着那一次他们在北京演出的时候我赠给他们的中式服装来接我,并且开了一个欢送会。等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路过日本东京,他们又对我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会。会场从大门起,两旁所挂的幔帐上面都画梅花兰花,名演员村田嘉久子女士在台上拿着扇子舞蹈着唱了一首欢迎的诗,她唱完下台,把这柄画着梅兰的扇子,就赠给我了,扇子上写的也是这首诗,当时我非常感动,我觉得这种出于挚诚的欢迎,才是真正的友谊,这都是二十年以前的旧事。

自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年以来,在两国人民共同的努力和中国政府协助之下,中日两国人民已经中断的经济和文化交流又有了一定的新的发展。本年日中友好协会和中国人民对外文化协会达成协议,为了促进中日人民文化交流,决定由日本歌舞伎剧团先来我国访问演出,中国京剧团将于1956年赴日本访问演出,这是令人很兴奋的喜事。日本歌舞伎是随着日本民族的发展而逐渐形成的,是日本各种民间艺术——音乐、舞俑、绘画的凝结,是日本人民丰富创造的积累,它一脉相传地保持着优秀的传统风格。这种戏剧具有高度人民性,始终为日本人民所喜爱。

现在日本歌舞伎剧团已经负起日本人民文化使者的任务来到中国,由团长松尾国三先生、座长市川猿之助先生、副团长崎富男先生和市川中车先生率领的全体演员,于本月五日在人民政协大礼堂首次演出了代表作:《劝进帐》、《倾城返魂香》、《双蝶道成寺》三个节目。

日本歌舞伎全体演员、歌唱者、音乐演奏者和舞台工作者,在表演每一出戏时,都能在一个最高目的之下,把自己沉浸在戏剧的深渊里,顺着一条线贯串进行到底。例如这场戏的配角演员市川段四郎、市川中车、市川荒次郎、市川八百藏、市川猿三郎等,和歌手竹本东太夫、三弦野泽吉作、鹤泽和光、后见泽村宗弥等,都能掌握最适当的表演,没有丝毫卖弄的迹象,但又是绝对认真地、严肃地来完成演出任务,充分表现了这个剧团非常坚强的整体性。中国观众对于他们在舞台上所表现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满意。我深信通过这次访问演出,一定会使两国人民更多地相互了解,在思想感情上更加接近,成为两国人民文化交流的新的开端,从今以后,中日人民友好团结将日益巩固,将为亚洲和平及世界和平作出更多的贡献。

注:本文原载1955年第20号《世界知识》,转引自《梅兰芳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