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登台杂感
沉默了八年之后,如今又要登台了。读者诸君也许想象得到:对于一个演戏的人,尤其像我这样年龄的,八年的空白在生命史上是一宗怎样大的损失,这损失是永远无法补偿的。在过去这一段漫长的岁月中,我心如止水,留上胡子,咬紧牙关,平静而沉闷地生活着,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这战争使我衰老了许多,然而当胜利消息传来的时候,我高兴得再也沉不住气,我忽然觉得我反而年轻了,我的心一直向上飘,浑身充满了活力,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种自信,我相信我永远不会老,正如我们长春不老的祖国一样。前两天承几位外籍记者先生光临,在谈话中问起我还想唱几年戏,我不禁脱口而出道:“很多年,我还希望能演许多许多年呢!”
因为要演戏,近来我充满着活动的情绪。吊嗓子,练身段,每天兴冲冲地忙着,这种心情,使我重温到在科班中初次登台时的旧梦,一方面是害怕,一方面是欢喜。那种兴奋竟是这样地吻合!八年了,长时间的荒废,老是那么憋着,因为怕人听见,连吊吊嗓子的机会都没有。胜利后,当我试向空气中送出第一句唱词的时候,那心情的愉快真是无可形容。我还能够唱,四十年的朝夕琢磨还没有完全忘记。可是也有玩艺儿生疏了,观众能给我大量的包涵吗?我怎么能够满足观众对我的期望?
然而我知道,这一切大概不成问题。因为我这一次的登台,有一个更大1937年7月7日,因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战爆发,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上海后,梅兰芳于1938年居留香港。1941年末,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梅兰芳蓄须明志,拒不为日本人登台。1942年重返上海。这段时期,梅兰芳经济拮据,生活日益艰难,只能以卖画为生,但仍不懈地授徒传艺,对抗日战争胜利充满信心。著名画家丰子恺曾赞:“茫茫青史,为了爱国而摔破饭碗的‘优伶’,有几人欤?”的意义,这就是为了抗战的胜利。在抗战期间,我自己有一个决定:胜利以前我绝不唱戏。胜利以后,我又有一个新的决定:必须把第一次登台的义务献给祖国,献给我们的政府。当时我想,假如政府还都的时候,有一个庆祝会,我愿意在举国欢庆声中献身舞台。现在我把这点热诚献给上海了,为了庆祝这都市的新生,我同样以无限的愉快去完成我的心愿。

梅兰芳蓄须照
我必须感谢一切关心我的全国人士。这几年来你们对我的鼓励太大了,你们提高了我的自尊心,加强了我对于民族的忠诚。请原谅我的率直,我对于政治问题向来没有什么心得。至于爱国心,我想每一个人都是有的吧?我自然不能例外。假如我在戏剧艺术上还有多少成就,那么这成就应该属于国家的,平时我有权利靠这点技艺来维持生活,来发展我的事业;可是在战时,在跟我们祖国站在敌对地位的场合底下,我没有权利随便丧失民族的尊严,这是我的一个简单的信念,也可以说是一个国民最低限度应有的信念。社会人士对我的奖饰,实在超过了我所可能承受的限度。《自由西报》的记者先生说我“一直实行着个人的抗战”,使我感激而且惭愧。
光荣属于我们贤明领袖和艰苦卓绝的全国军民,只有他们,才配接受我们最大的敬礼。在这双重的国庆节,请让我以一片鼓舞欢忻,献上我对于民族的微末忠忱。
三十四年双十节前夕
《文汇报》编者[17]谨按:梅兰芳先生在上海蛰居三年余,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保持了他个人的清白,同时维护了中华民族的艺术家的尊严。处此浊流滔天的都市,其崇高的精神更值得赞美。兹当梅先生胜利后首次登台之际,承俯允本报之请,为纂此文,其谦抑与恳挚处弥觉动人。今日各方严主惩奸,信赏必罚,像梅先生这样坚贞不屈的艺术家,我们相信当不仅为社会所敬仰,亦当为政府所嘉尚吧。
注:本文原载1945年10月10日上海《文汇报》。转引自柯灵:《百年悲欢》(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一书中的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