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汾河湾》

五、《汾河湾》

旧戏的情节,有好些是改头换面,套来套去的。譬如《桑园会》、《武家坡》、《汾河湾》这三出戏的故事,相同的地方就很多。这里面的秋胡和薛仁贵,在历史上还提到过;那薛平贵可就找不着他的出处了,好像是凭空杜撰的,但是在陕西居然有王宝钏的寒窑和坟墓,还有他们两个人的塑像,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以上三出戏,我是比较喜欢《汾河湾》。因为它的剧情比较来得细致、曲折和生动。而且老生和青衣,只要都会做戏,就容易找“俏头”。可是,有任何一方面的演技差一点,马上也就会显得不够紧凑了。

谭老板(鑫培)和王大爷(瑶卿),都是唱做的“好老”(后台称名角为好老)。他们合演这出戏,自然精彩。我最初看了,就发生兴趣。后来他们每次贴演《汾河湾》,我是必定去看的,还看得非常认真,所以印象也最深。看完回家,就揣摩他们的动作、表情,再把我自己在台上的经验掺合进去,渐渐地才有了新的领会。到了谭老板的晚年,我还赶上陪他唱过几次,以后就经常跟凤二爷唱了。

外界对我跟谭老板合演《汾河湾》,有过两种传说,都是说谭老板故意在台上跟我开玩笑,使我受窘。你想,他是久享盛名的老前辈,我是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这戏里除了一个小孩儿之外,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是陪他唱的,如果把我窘住了,台下一起哄,不等于开他自己的玩笑吗,哪有这种道理呢?有时他站在剧中人的立场上,倚老卖老地临时加一点科诨,来博取观众的一笑,那倒是常有的事。我今天把这经过的情形,自己来说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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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河湾》中梅兰芳饰柳迎春、王风卿饰薛仁贵
剧情:薛仁贵投军十七年后,立功封王,便回家与妻团聚。薛仁贵发现床下有男鞋,怀疑妻子柳迎春不贞,便欲杀妻。后经解释才知此鞋为子薛丁山所穿。当他知道丁山就是自己在汾河湾所误伤的孩童后悲伤不已,夫妻两人哭着奔向汾河湾。

第一种说到我们在念白里的问题。薛仁贵进得窑来,先跟柳迎春吵嘴。吵完了嘴,接着就问柳迎春要茶要饭。这时候的台词,他们夫妻二人,照例有两次问答。第一次薛问:“口内饥渴,可有香茶?拿来我用。”柳答:“寒窑之内,哪里来的香茶?只有白滚水。”薛说:“拿来我用。”第二次薛问:“为丈夫的腹中饥饿,可有好菜好饭?拿来我用。”柳答:“寒窑之内,哪里来的好菜好饭?只有鱼羹。”薛问:“什么叫做鱼羹?”柳答:“就是鲜鱼做成的羹。”薜说:“快快拿来我用。”我陪他唱过几次,都是这样念的。

有一次,我念完“寒窑之内……只有白滚水。”他临时加了一句“什么叫白滚水?”的问话,我答了他一句:“白滚水就是白开水。”下面他说:“拿来我用”就收住了。因为北京话只说白开水。这白滚水是上韵的戏词。他一时高兴就加问了一句,也准知道我会这样答复他,不就把台词的意思解释明白了吗?

我又念到:“寒窑之内,哪里来的好菜好饭?”他紧跟着又加了一句:“你与我做一碗‘抄手’来。”我当然要问他:“什么叫做‘抄手’呀?”他那时冲着台下的观众,指着我说:“真是乡下人,连‘抄手’都不懂。‘抄手’就是馄饨呀。”我接着就说:“无有,只有鱼羹。”下面我们仍照原词对念完毕。

“抄手”是湖北土话。谭老板是湖北人,他打起乡谈来,不要说我不懂,就是满园子的观众,除了他的老乡之外,恐怕没有人能够懂的。他叫我做“抄手”,我很可以答复他“无有”,下面紧接着“只有鱼羹”,不也就过去了吗?可是,这样一来,观众的心里,对这“抄手”,就永远成了一个闷葫芦。同时谭老板用的湖北土话,也变成一句莫名其妙的台词,那就大煞风景了。

观众在台下听了,觉得今天的词儿跟以前不一样,以为我们的问答里面出了错儿,就有人对我说谭老板是故意开玩笑,使我受窘。其实像这种即景生情、随话答话,有舞台经验的老演员,都能够随机应变、从容应付的,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可是这种随话答话,也得有个范围,不能离开剧情太远,随口乱扯的。谭老板那天加的问话,拿剧中人的身份来说,一对久别了的夫妻,一旦会面的时候,增加一点调笑取乐的气氛,这样在剧情范围以内加些科诨,是说不到有跟我开玩笑的意思的。

第二种是身段上的问题。陈十二爷在《旧剧丛谈》里面,记载过这样的一段故事:“民初段宅堂会,外串鑫培、兰芳《汾河湾》。接近兰芳者,以其初次合演,面托鑫培格外关照。鑫培云‘诸大老如此热心,余敢不竭力。’况兰芳晚伊两辈,在理尤应护持,情词极为真挚。及演至《闹窑》一场,兰芳‘杀过河’时,与鑫培里外错走,不免相撞。仓促之间,殊无人理会,鑫培于末场白中,打救孩童句下,忽加‘叫他这边躲,他偏往那边去’二语,即景生情,妙语解颐。鑫培受人之托,有言在先,乃临时竟不为之回护。想亦积习难忘,忍俊不禁了。”

他写这一段的意思,是说谭老板对于同台演唱的配角有了错儿,是不肯替他们遮盖的。这在谭老板一生演出的过程当中,也不敢说他没有这样的事实,但是这一件事,却未免冤屈这个老头儿了。你想,这《杀过河》是两个演员对做的身段。一个往里边过来,一个准就往外边过去,谁唱也不会走错的。我是一个极笨拙的人,在台上向来不敢大意,尤其跟谭老板配戏,更是处处留神,所以这个身段是不会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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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河湾》中梅兰芳饰柳迎春,王琴生饰演薛仁贵(1946年)

他又说我的朋友在事先面托谭老板格外地关照我,也没有这一回事。谭老板跟我祖父很有感情,我伯父又替他操琴,我们的关系不算疏远,用不着外界朋友从中再来请托了。这两点大概是他听了旁人的误传来写的。

提到了几十年前的旧事,就得静静地先追索一下,才能说来比较清楚。这一次的经验告诉我,最难记的,就是某一件事发生的年月和地点。往往为这一点小问题,可以让你想上好半天的。这还是讲我自己的经历,如果记载别人的事,要把它写得跟事实不走样,那不就更难了吗?

注:本文选自《舞台生活四十年》(团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