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游园惊梦》

七、《游园惊梦》

1950年秋天在北京有一个招待国际友人的晚会,请我参加演出,演一次《游园惊梦》。因为昆曲场面,用小锣的地方多,外宾听了,比较清静。演员方面,是我的杜丽娘、儿子葆玖的春香、姜妙香的柳梦梅、王少亭的大花神。那天一共有三个戏码,八点钟开锣,十一点钟散戏。

过了两天,我在大众剧场表演《贵妃醉酒》。王少卿拿着胡琴走进后台,掏出一张报纸,对许姬传先生说:

“今天的《新民报》看了没有?这里面有一段关于《游园惊梦》曲子里‘迤’字的读音问题,要跟梅大爷商榷。您把这张报带回去,跟他研究研究到底应该怎么念。”唱完戏,许先生带了那张报回来。大家正在吃夜宵。我问:“刚才我在扮戏,仿佛听到您跟少卿在谈什么迤逗迤逗的。是说我念错了吗?”

“有一位宋云彬先生提的意见。”许先生说,“题目是《谈迤逗就正于梅兰芳先生》,他认为‘迤逗’的‘迤’字,应该唱‘拖’音。您唱的‘移’音,是唱错了。少卿是让我跟您来研究这个问题的。”

吃完夜宵,我们就一起走进客厅静静地听许先生念这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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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中梅兰芳所扮演的杜丽娘扮相,抓住了“羞”与“爱”这两个字的特点,表现出杜丽娘的少女心境,这也是梅兰芳的代表作之一。

昨夜有机会看梅兰芳先生演《游园惊梦》。这是昆腔戏,又是有名的“临川四梦”之一。二十五年前我会唱昆腔,《游园惊梦》是最爱唱的一出;现在喉咙嘶哑,唱不成声了。因为从前爱唱,所以特别爱听。梅先生唱得非常细腻,咬字又很清楚,我除了赞叹之外实在无话可说。可是有一个字他唱错了,那就是把“迤逗的彩云偏”的“迤”字唱作“迤逦”的“迤”字声音了。

“迤逗”的“迤”跟“迤逦”的“迤”不同,前者是双声联绵词,后者是叠韵联绵词,所以“迤逗”的“迤”不读移,读拖。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昆曲集成》特别在这里注明:“迤,元曲音注皆为‘拖’,阴平声。近有读本音‘移’者,非。后寻梦折同。”手头没有《元曲选》之类的书,不能举例,但我相信读“拖”字音是对的,因为这是双声联绵词,跟荀子《非十二子》“弟佗其冠”的“弟佗”同类。“迤”字可以写作“迆”。《集韵》:“迤,邪行也,或作迪。”也可以写作“迱”。《集韵》:迱,逶迱,行貌,或作迤。迆、迱、迤形相近而为混,“迤逗”的“迤”可以写作“迱”的。

昆曲保存到今天是一桩很有意义的事情。《牡丹亭》曲谱曾经叶堂、王文治等专家订定,我希望能够依照原来的字音唱,不“走样”才好。记得二十年前请教过俞粟庐先生,他同意我的说法。梅先生是这方面的专家,昆、乱都唱得到家,我特地提出这个小问题跟他商榷。

对这“迤逗”的“迤”字的唱法,是有过一段转变的经过的。我在北京刚学《游园惊梦》,是唱“拖”音。早期到上海表演这出戏,也还是唱拖音的。等到九一八事变以后移家上海,听到南边许多曲家都把它唱作“移”音,我提出来跟俞五爷讨论过为什么改唱“移”音的道理。俞五爷告诉我:“这个‘迤’字,我在八九岁上听到所有曲家都唱‘拖’音。后来先父与吴瞿庵先生经过了一番考证,把它改唱‘移’音。不多几年工夫,南边昆曲家,就没有再唱‘拖’音的了。”

我听完俞五爷的话,才知道南边的改“拖”为“移”,是打吴瞿庵、俞粟庐两位老先生行出来的。吴老先生是一位音韵专家,俞老先生是一位度曲名宿。经他们的考证,要把它改唱“移”音,一定是有根据的,我从此也就不唱“拖”音了。至于迤逦的“迤”字,该唱什么,查到韵书上迤逦的“迤”字,归在上声纸韵里,读作“以”音。

这一下可更乱了。现在这个“迤”字已经有“拖”、“移”、“以”三种读法。一个阴平,一个阳平,一个上声。在戏里面应该采用哪一种呢?真不好办了。我是一个演出的人,不是一个音韵专家。这个问题,马上我是没有法子解决的。这么办,请齐先生代我写一封信给俞五爷,问他俞老先生当初到底是根据什么改的。再写一封信给齐先生之弟源来,请他跟俞五爷细细考证以后,给我一个具体的答复,同时我要感谢这位宋先生提的意见。因为我从改唱到今天,总没有彻底去追究它的道理,这次或者可以借此打开这个多少年来的闷葫芦了。

隔了半个来月,经他们查了许多韵书的结果,答案是寄来了,振飞的回信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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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中梅兰芳饰杜丽娘,俞振飞饰柳梦梅。

接到您的来信,说在《游园惊梦》曲词里有一句“迤逗的采云偏”的“迤”字,您先唱“拖”音,后来改唱“移”音。现在有一位宋云彬先生,根据《集成曲谱》注明《元曲选》音注,说应该仍唱“拖”音。这个“迤”字的唱法,在我幼时十岁以前,听到苏州的一般老曲家,连我先父在内,是都唱“拖”字音的。到了我十几岁上,就由先父与吴瞿庵先生商同了把它改唱作“移”字音。从此南方的曲家,都照这样唱。现在可以说没有人再唱“拖”字音的了。他们两位根据什么理由把它改唱“移”字音,这一点我可惭愧得很,因为那时我的年纪太轻,只知道按照先父改的来唱,却没有加以研究。

他们两位都已经过世,我们当然无法请教了。但是我想他们修改的根据,也出不了前人的韵书。我手边这类韵书不多,就同两位爱好昆曲欢喜研究音韵的朋友,到我的一位藏有很多韵书的老朋友家里,请他找出了十几种来。

(一)《顾曲尘谈》是吴瞿庵先生的著作。“迤”字见于齐微韵内,读作“移”,歌罗韵内读作“驼”。

(二)《韵学骊珠》是清乾隆时沈乘麐著的。他把“迤”字只收在齐微韵内,读作“移”。

(三)《音韵须知》是清乾隆时王img著的。他说“委蛇”的“蛇”字或作“迤”,有两种读音:(1)作自得貌解,读作“移”。(2)作行貌解,读作“驼”。

(四)《洪武正韵》里面,对这“迤”字有三种读法:(1)委蛇的“蛇”,亦作“迤”,自得貌,读“移”;(2)逶迤的“迤”,行貌,读“驼”;(3)迤逦”的“迤”,读纸韵的上声,与“以”同声。

(五)《中原音韵》里面,对这“迤”字只收入齐微韵,读作上声。

(六)《度曲须知》是明沈宠绥著的。他在《北曲正讹考》内说“迤”字叶“陀”,不作“拖”。其余的许多种韵书内,根本不收“迤”字,也不必列举书名了。

这部《元曲选》有四百套曲子,我还没有时间细查。照您来信说宋先生是根据《集成曲谱》注明“元曲选”音注读作“拖”,想必是可靠的。

我们查下来的结果,“迤”字有三种读法:读“移”,读“驼”,读“以”。加上《元曲选》音注读“拖”,共有四种了。这“迤逗”连用,只见于元曲,他书都不提起。

从以上各书中,可以知道从前的老曲家都把“迤逗”唱做“拖逗”,这无疑的是根据了《元曲选》的音注来唱的。先父与吴瞿庵先生的不唱“拖”字,大概是看见了沈宠绥在《度曲须知》里“不作拖”的注解,才动议要改的。

他们三位为什么都认为不作“拖”呢?这很简单。一定是他们看到所有的韵书内都没有提到这“迤”字可以读作拖的根据的原故。

我们再来研究一下,这“迤”字同“委”或“逶”连用了的写法,如“委迤”,“委移”,“委蛇”,“逶迤”,“逶移”,“逶蛇”,“img迆”,“倭侇”,多得不可计算。《正字通》里对这两个字是这样说的:“载在史传者,各家文画虽异,其音义则同。”总而言之,都出不了一个来源,就是《诗经》里的“委蛇委蛇”与“委委佗佗”。如果“迤”字与别的字连用,我们还是采用它的“移”音呢,还是采用它的“驼”音呢?这就不好办了。有人说何不根据“迤”字的解释,来定它的读音?那么“迤逦”的意思,在《尔雅》、《释训》里就解作“旁行也”。不是所谓行貌吗?可是韵书里又指定了要读“以”音,我们当然不能把它读作“驼逦”的。

所以韵书上告诉我们,是说看见“委迤”或“逶迤”连用的时候,应该先确定它的解释,才好分别它的读“移”读“驼”。不是说看见“迤”字,就要把它读作“驼”音的。又告诉我们,“迤逦”连用,是要读作“以”音。也不是说看见“迤”字都读作“以”音的。因此先父与吴瞿庵先生对于以上几种读音,实在都无法采用。只有读它的本音,唱作“移”音了。

这是我们根据了韵书,事后推测他们改唱“移”音的道理。不敢说是准对的。也不过供您参考而已,还要请宋先生共同来研究一下。匆匆作答,言不尽意,请您原谅。

关于“迤”字改唱“移”音的理由,俞五爷信里已经讲得比较具体。可是海内不少音韵专家,能够再提些宝贵的意见,使这种阐幽发微的工作做得更深入而明朗,这是我更为希望的。

最初我唱《游园惊梦》,总是姜妙香饰柳梦梅、姚玉芙饰春香、李寿山饰大花神。《堆花》一场,这十二个花神,先是由斌庆社的学生扮的。学生里有一位王斌芬,也唱过大花神。后来换了富连成的学生来扮,李盛藻、贯盛习也都唱过大花神。

(按)姜六爷曾说过:“这出《游园惊梦》,当年刚排出来,梅大爷真把它唱得红极了。馆子跟堂会里老是这一出。唱的次数,简直数不清。把斌庆社的学生唱倒了仓,又换上富连成的学生来唱。您想这劲头够多么长!”

我记得民国七年(1918年)的曹宅堂会那天,我演双出,先是跟余叔岩合演《汾河湾》。大轴是《游园惊梦》,姜、姚二位照例分扮柳梦梅和春香。乔玉林的大花神、罗福山的杜母、曹二庚的睡梦神、斌庆社学生的十二花神。乔玉林是乔先生的儿子,曹二庚是曹心泉的儿子,都是昆曲世家。到了台上有准地方准词儿,不会弄错的。只要重要配角里面换掉一个熟练的演员,我往往就感到吃力。我在戏里既然是一个主角,如果发生了错误,首先我是要向观众来负责的。过去有些角儿,喜欢在台上开玩笑,暴露别人的弱点,显出自己的机灵,实际上等于开自己的玩笑。这种举动会造成互相报复的因素,破坏观众的情绪,影响业务的发展,可以说是损人而不利己。我一生在台上从来没有跟人开过玩笑。别人也没有暗算过我。有时偶然发生一点意外的事件,我一定要把责任先弄清楚了。错在我,就应该很坦白地责备我自己。错在别人,就用一种严肃的态度来劝告他,决不用讽刺的话来调侃他。这样,受到批评的人,自然会心平气和地接受我的善意的纠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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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中梅兰芳饰杜丽娘(右),梅葆玖饰春香(左)
剧情:杜丽娘和丫环春香到后花园春游,回屋后梦中与书生柳梦梅到后园相会,园中的花神也前来祝贺,二人订情告别。恰此时,杜母唤醒丽娘,丽娘仍对梦境向往不已,该剧出自《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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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中梅兰芳饰杜丽娘(左),姜妙香饰柳梦梅

民国十一年(1922年)夏季,张四先生(季直)约我到南通,我还在那儿的更俗剧场唱过一回《游园惊梦》。十二花神是伶工学校的学生扮的。南方是昆曲的发源地。我想既然移家上海,有这样一个机会,应该在昆曲的唱念和身段方面再多吸收一些精华,来充实我的演技。先说唱念部门,第一个碰到的就是齐伯遒。我记得还是住在沧州饭店的时候,他带着笛子,就给我吹了两支《思凡》。我唱完了,觉得十分痛快。因为他是吹的所谓“满口笛”,又宽又亮,正配上我这条宽嗓子。拿他吹的笛子的外形来说,就跟北方的有了区别。他的笛子比较粗些,所以发音宽而亮。北方用的笛子细一点,发音就高而窄了。

大概是1932年的冬季,他第一次在天蟾舞台给我吹的就是《游园惊梦》。那天除了姜、姚二位照例分扮柳梦梅和春香之外,大花神跟十二花神都是仙霓社的昆班演员(传字辈的学生)扮的。第二个碰到的就是俞五爷了。我正在天蟾舞台演出,全体团员都住在大江南饭店。戏馆方面也给我留了两间房间,每天唱完戏,就到饭店吃夜宵,同时也便于我跟管事的接洽一切有关业务上的事情。有一天,昆仲三位同了俞五爷来看我。见了面,说完了一些彼此仰慕的客套话,正巧齐伯遒带了笛子,就请俞五爷给我吹了《游园惊梦》里的《皂罗袍》和《好姐姐》两支曲子。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绝技。笛风、指法和随腔运气,是没有一样不好的。这《皂罗袍》里“雨丝风片”的风字,我在北方唱的工谱比南方的高些。那天俞五爷是初次给我吹,随了我的腔也吹高的,一点都不碰。吹完了,你们几位不还称道他善于应变吗?后来他告诉我,这风片二字的唱腔,很难安排。一个是阴平,一个是去声。照北派的唱法,风字唱对了,片字不大合适。照南派的唱法,片字唱准了,风字又差了一点。我想请教俞五爷的昆曲,他说:“闺门旦贴旦的曲子,大半你都学过的。我举荐一套《慈悲愿》的《认子》。这里面有许多好腔,就是唱到皮黄,也许会有借镜之处。”我接受了他的提议,就请他常来教我。这套《认子》学会了,的确好听。我们这个研究昆曲的小团体里,加上了俞五爷,更显得热闹。那一阵我对俞派唱腔的爱好,是达于极点了,我的唱腔,也就有了部分的变化。这“迤”字改唱“移”音,就是在那个时期开始的。

俞派的唱腔,有“啜、叠、擞、嚯、撮”五个字的诀窍。讲究的是吞吐开阖,轻重抑扬,尤其重在随腔运气,的确是有传授的玩意儿。我跟他们研究之后,虽说不能很深刻地全部了解,就拿已经体会到的,运用在表达情感方面,似乎比从前又丰富了一些。这对我后来表演昆戏是有很大的帮助的。我随便举一个例,如《刺虎》里面《滚绣球》的最末一句,“有个女佳人”的“佳”字,本来我也是出口就使一个长腔。可是在换腔的地方,我换了一口气。俞派是一气呵成,把“佳”字唱完,到“人”字上才换气的。这样的唱法,在表现剧中人怨恨的情绪上,是能增强不少力量的。这是运气方面我得到的益处。还有我们北方唱到昆曲的入声字,总不十分合适。如《游园惊魂》里“不提防”的“不”字,我们唱作“布”字的音。《游园惊梦》里“没乱里”的“没”字,我们唱作“模”字的音。其实应该唱“卜”和“木”的音的。“不”字读法,还有南北曲之分,南曲读“卜”,北曲读“补”。这都是经过了他们的指示我才改过来的。

总结起来说,俞腔的优点,是比较细致生动,清晰悦耳。如果配上了优美的动作和表情,会有说不出的和谐和舒适。凡是研究过俞腔的,我想都有这种感觉吧。

跟俞五爷在台上第一次合演的戏,也是《游园惊梦》。仿佛是1934年,为了昆曲保存社筹款,就借新光大戏院会串两天昆曲。我接受了当地几位老曲家的要求,答应他们参加演出。第一天就唱的是这出戏。俞五爷的柳梦梅,一位女昆票的春香,鼓是昆班里的能手“阿五”给我打的,可惜他的名姓,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昆曲的做工方面,我请教过丁兰荪老先生好些身段,得到他的益处也不少。唯有表情上的逐步深入,那只能靠自己的琢磨,老师是教不会的了。所以我承认,这四十年来,我所演的昆、乱两门,是都有过很大的转变的。有些是吸收了多方面的精华,自己又重新组织过了的。有的是根据了唱词宾白的意义,逐渐修改出来的。总而言之,“百变不离其宗”,要在吻合剧情的主要原则下,紧紧地掌握到艺术上“美”的条件,尽量发挥各人自己的本能。

从前教我的,只教唱、念、做、打,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解释词意的一回事。学戏的也只是老师怎么教我就怎么唱。好比猪八戒吃人参果,吃上去也不晓得是什么味儿。二黄的台词,比较浅近通俗,后来还可以望文生义地来一个一知半解。像昆曲那么典丽藻饰的曲文,就是一位文学家,也得细细推敲一下,才能彻底领会它的用意。何况我们戏剧界的工作者,文字根底都有限,只凭口传面授,是不会明了全部曲文的意义的。要他从面部表情上传达出剧中人的各种内心的情感,岂不是十分困难!我看出这一个关键,是先要懂得曲文的意思。但是凭我在文字上这一点浅薄的基础,是不够了解它的。这个地方我又要感谢我的几位老朋友了。我那时朝夕相共的有罗瘿公、李释戡……几位先生,他们都是旧学湛深的学人,对诗歌、词曲都有研究。当我拍会了几套昆曲,预备排练身段之前,我就请教他们把曲子里的每一字每一句仔细讲解给我听;然后做的表情身段,或者可能跟曲文、剧情一致地配合起来。有的身段,前辈已经把词意安进去了,可是还不够深刻。有的要从另一种角度上来看,比较而言倒更为合理。这就在乎自己下工夫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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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游园惊梦》的拍摄现场
《游园惊梦》于1915年被搬上银幕,由梅兰芳、俞振飞分饰杜丽娘、柳梦梅,梅兰芳弟子言慧珠饰演丫环春香。

我在这一段读曲过程当中,是下了一番决心去做的。讲的人固然要不厌其详地来分析譬喻,听的人也要有很耐烦的心情去心领神会。中国的词曲有些是真不好讲,就拿“迤逗的彩云偏”一句来举一个例。因为上面有“没揣菱花,偷人半面”的两句词儿,是说在镜子里偷看到半个脸子,那么下面的“彩云偏”必是指女人的鬓发歪在一边了。可是讲到“迤逗”两个字,有的说是牵惹的意思,有的说是形容这彩云偏的,就不容易下一个很肯定的断语了。所以今天我能够大致了解一点曲文,都是这几位老朋友对我循循善诱的结果。这里面我尤其要感谢的是李先生,他给我讲的曲文最多,也最细致。

杜丽娘跟春香在花园里的动作和步位,有分有合。分的身段,都成为对照的形式。他们有时斜对面站着的距离不太近,可是又要做得自然、大方而紧密。如果做得参差不齐,因为台上只有两个人,观众是很容易发觉出来,感到不好看的。

昆戏的身段,都是配合着唱的。边唱边做,仿佛在替唱词加注解。我看到传茗教葆玖使的南派的身段,有的地方也有他的用意,也是照着曲文的意义来做的,我又何尝不可以加以采用呢?我对演技方面,向来不分派别,不立门户;只要合乎剧情,做来好看,北派我要学,南派我也吸收。所以近来我唱的《游园惊梦》,倒是有一点像“南北和”了。

讲到《游园惊梦》,那又是一出着重表情的戏了。这位杜小姐就是属于内心有“难言之隐”的一种。其实杜丽娘口里说不出的话,要搁在现在,真太不成问题了。男大当娶、女大当嫁,本来是天公地道、光明正大的事,尽可拿出来跟家里的人商量进行,或者根本就由自己选择爱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神秘的地方呢?可是中国的古典歌舞剧是有它的时代背景的。在《牡丹亭》创作的时代,就不这样简单。任何一个女子,只要谈到她的所谓终身大事,马上就会连脖子都红起来,低了头,羞答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们扮的既是这种时代里的一个女子,在她够上了婚配的年龄,自然也想嫁一个如意郎君。嘴里又不肯说,只能在她的神情上把她的内心的需要描写出来。你想这是够多么细致的一个课题!

剧中人既有了这样的心情,于是老派的身段,不论南北,就都要在这一方面着重形容。这样使一些表情能力不够强的演员们,可以由固定的身段上表达出来。所以这支“山坡羊”里,就都是流传有绪的好身段。

杜丽娘逛完花园回来坐下,念完“蓦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吓春!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就接唱“山坡羊”的“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两句。此时杜丽娘还坐在桌子里边,不可能有多少身段,只有全靠手势和神情了。在唱“山坡羊”以前,演员先要能够得一个“静”字诀。换句话说,就是尽量先要把自己的气沉下来,才好唱这一支曲子。因为这儿的表情,实在太细致了,全要在有意无意之间透露出一点剧中人的内心情感。如果扮演人没有做到静的工夫,台底下怎么能看出此中微妙之处呢?

唱到“则为俺生小婵娟”一句,她才慢慢地站起来,边唱边做地走出了桌子。这以后就要用身段来加强她的“春困”心情了。等唱到“和春光暗流转”一句,就要把身子靠在桌子边上,从小边转到当中,慢慢往下蹲,蹲了起来,再蹲下去。这样地蹲上两三次,可说是刻画得最尖锐的一个身段了。这是南北相同的一个老身段,我从前也是照样做的。后来我对它有了改动的企图,是根据了这样两种理由:(一)我的年纪一天天地老起来了,再做这一类的身段,自己觉得也太过火一点吧。我本想放弃了不唱它,又因为这是很有意义的一出戏。它能表现出几百年前旧社会里的一般女子,受到旧家庭和旧礼教的束缚苦闷;在恋爱上渴望自由的心情是并无今昔之异的。再拿艺术来讲,这是一出当年常唱的戏。经过许多前辈们在身段上耗尽无数心血,才留下来这样一个名贵的作品。我又在这戏上下过不少的工夫,单单为了年龄的关系就把它放弃了不唱,未免可惜。(二)照我的理解,杜丽娘的身份,十足是一位旧社会里的闺阁千金。虽说下面有跟柳梦梅梦中相会的情节,到底她是受着旧礼教束缚的少女,而这一切又正是一个少女的生理上的自然的要求。我们只能认为这是杜丽娘的一种幻想,绝不是荡妇淫娃非礼的举动。这是少女的“春困”,跟少妇的“思春”是有着相当的距离的,似乎也不一定要那样露骨地描摹。所以我最后的决定,是保留表情部分,冲淡身段部分。把这“和春光暗流转”的身段,改成转到桌子的大边,微微做一斜倚而又慵懒的样子,再加上一个抖袖,就此结束了这一句的动作。

我现在唱《游园惊梦》的身段,如果对照从前的话,是减掉的地方比较少,冲淡的地方比较多。同时我也按照词意添了一些并非强调春困一方面的身段。这说明了我这样的改动,是想加强表情的深刻,补偿身段的不足的。本界的青年艺人们,如果照着老路子的做法,我也并不反对。可是杜丽娘的身份,应该先要认清,千万不可做过了头。弄成荡妇思春,那就大大地远离了她的身份,而且违背了原作者汤显祖的用意了。

《游园惊梦》里堆花的形式,南北稍有不同。北方的花神是一对一对地上场,每一对出来单独做些舞蹈姿势。南方的是集体同上。唱的曲子,也有一点区别。

从1949年起,在我所演的《游园惊梦》里,有两个角色的出场,有了部分的增减:(一)减去的地方是把一个睡梦神免了职。这中间的经过是这样的:在上海中国大戏院,葆玖第一次陪我唱《游园惊梦》是俞五爷的柳梦梅。台下有一位文工团的同志,看完了戏到后台来提出一个意见。他说:“有没有方法去掉睡梦神的上场?”我接受了他的提议,回家考虑了一下。觉得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梦中相会,既然可以看做是杜丽娘的一种幻想,当然就不必再劳这位月下老人的驾了。不过要去掉睡梦神,对我这已经出场的杜丽娘,关系还轻。柳梦梅是要靠睡梦神引出来的,这就必须要跟俞五爷细细研究才行。好在俞五爷是昆曲行家,这一个题目,想必是难他不倒的。第二天我就请他来商量。他说:“让我回家想上一想去掉睡梦神之后,柳梦梅如何上场;与杜丽娘如何相会。还要改得自然才行。”果然他想出一个办法来了,我们在第二次贴演《游园惊梦》就是这样改的:

《游园惊梦》的演出惯例,是在杜丽娘唱完“山坡羊”曲子以后,场上接吹一个“万年欢”的牌子,她就入梦了。吹打一住,睡梦神就要出场。手里拿着两面用绸子包扎成的镜子,念完“睡魔睡魔,纷纷馥郁。一梦悠悠,何曾睡熟。吾乃睡梦神是也。今有柳梦梅与杜丽娘有姻缘之分,奉花神之命,着我勾引他二人香魂入梦者!”这几句,就走到上场门,把右手拿的一面镜子举起来向里一照,柳梦梅就拱起双手,遮住眼睛,跟着出场了。睡梦神把他引到台口大边站住,再用左手拿的一面镜子,在桌上一拍,也照样把杜丽娘引出了桌外站在小边。然后睡梦神把双镜合起,就匆匆下场了。他们二人放下手来,睁开眼睛,就成了梦中的相会。老路子一向都是这样做的。

现在我们改的是,杜丽娘唱完曲子,吹牌子人梦。吹打住,柳梦梅自己出场。亮完了相,就转身面朝里,背冲外,慢慢退着走向大边去。他的神志仿佛一路在找人似的。同时杜丽娘也自己离座,由大边走出桌子,背冲着柳梦梅,也退了走。等他俩刚刚碰背,就转过身来,先互换位置(仍归到柳站大边,杜站小边)。杜丽娘举起左手,挡住面部。由柳梦梅用手按下杜手,归到梦中相会了。

这个方法,一点没有生硬牵强的毛病,反倒增加了梦中迷离惝恍的情调,可以说改得相当成功。就是俞五爷本人也觉得从前每次拱起双手,在等杜丽娘的时候,总是显得怪僵的,倒是改后出场生动得多了。(二)增加的地方是在末场尾声之前,春香再上一次场。这是齐源来跟刘先生(万)的提议。他们觉得这支尾声曲子是接着上面“棉搭絮”唱的,中间没有道白,杜丽娘边唱边走地就下了场,台下的观众,懂昆曲的自然明白;不懂的要等角儿下场,落了幕,才知道已经曲终了。这很容易使观众对这出戏的结束感到突然。不如使春香再上来一次,搀扶杜丽娘下场。一来使台下得到一个剧终的暗示,二来搀下的身段,也比较生动好看。本来《牡丹亭》传奇里,结尾是有春香上念“晚妆销粉印,春润费香篝,小姐薰了被窝睡吧!”几句原词的。可是所有曲谱里都略去了。春香的再上场,恐怕自有表演《游园惊梦》以来,还是一个创例。我采用了这个方式,的确身段容易讨俏,观众也得到了剧终的暗示。他们的提议样样都好,就是苦了春香,唱完了《游园惊梦》不能卸妆;坐在后台,要等唱完一出《惊梦》才上场念三句道白,可够他等的。这也许就是过去所以不上春香的原故吧。

注:本文选自《舞台生活四十年》(团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