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漫谈东京印象

一、漫谈东京印象

我们一同在旅馆的饭厅内吃过晚餐后,姜先生、姬传、葆玥、葆玖都到我房内喝茶聊天。大家谈起东京十天的印象,五个人里面只有姜先生和我是旧地重游,其余的都是初次观光,所接触到的事物觉得新鲜别致。先谈到日本戏“能”和“狂言”,姬传说:“6月5日下午我们走进水道桥的能乐堂剧场,只见里面的装置设备古雅朴素,似乎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舞台是方形的,有四根白木方柱,它的建筑几乎全部用的是木头,台的正面墙上的背景画着青绿色的松树和石头。据日本朋友对我说,这张图案已经流传了几百年,我们也感觉到这张壁画完全能够代表日本的民族风格。舞台的位置靠左边,并不居中,右面靠墙是一道长廊,长廊的尽头挂着一个门帘,那就是上场门。演员从这里出场,也从这里下场。台上左面另有一个小门,检场的人出入的时候就把这扇门拉开。观众的座位安设在正面和右方。台下还有铺着卵石的小花圃种着小松。”葆玥接口说:“第一个戏是‘能’,剧目名叫《羽衣》,是神话剧,有点像《天河配》里面织女洗浴被牛郎把她的衣服拿走一场的情景。入座之后,日本朋友就给我们每人一副耳机,用中国话介绍剧情。这戏的大意是在三保松林的海边,有个渔夫和他的同伴由渔舟上岸,看见松树上挂着一件羽衣,渔夫把羽衣取下来正打算带走,出来一位天女,悲伤地请渔夫还她羽衣,渔夫受了感动,就对天女提出要求,请她蹁跹起舞,天女穿好羽衣,舞罢缓缓升天。扮天女的是老艺人喜多六平太,已经八十多岁,日本人尊之为‘国宝’,剧中人只有天女戴面具,其余的是本色脸,不施朱粉。喜多老人穿着质料厚重的行头,在主要的天女舞当中看出他的功夫结实、精力不衰,虽然整出戏的动作节奏是比较单调而缓慢的(音乐只有笛、小鼓、大鼓、太鼓),但所包含的先悲后喜的情感却是深厚而含蓄的。”姜先生听葆玥讲完了就说:“好像当年我就看过这位老先生的戏,现在是鲁殿灵光,硕果仅存了。”葆玖说:“戏虽然很好,但观众需要有一定的修养,假使沉不住气的人,是会感到沉闷的,我觉得后面一出‘狂言’《枭山伏》倒比较醒脾,这是一个讽刺剧,好像是古典的白话戏。剧情是这样的:哥哥因为弟弟得了哼哼的怪病,到深山里请了一位有道行的山伏来祈祷治病,当这位修道者拿着佛珠向病人念咒祈祷时,非但弟弟的病没有治好,哥哥也把这哼哼病传染上了,最后连山伏自己也发出哼哼的怪声。我们虽然不懂台词,但觉得非常可笑。”我听到这里就对大家说,“能乐”和“狂言”是日本最古的戏剧,它的历史源流,三十年前我曾问过日本朋友,他们这样说:“‘能乐’的来源有两种说法:有人认为是日本固有的艺术,另一派如青木正儿先生等的看法是受了中国元曲的影响。”“狂言”是一种带有幽默性的讽刺剧,最近我会到的日本文艺界的朋友对我说:“‘狂言’是受了唐代参军戏的影响。”这是一种新的看法,以前我没有听到过,我们从它的演出形式上来看,我认为这种看法是正确的。姬传接口说:“我在国内的时候,在一位戏剧作家的案头看见过一本《狂言十番》的中文翻译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据这位剧作家说,中国懂得‘狂言’的只有三五人。这次我们回国后,倒要买这本书来研究一下。”

葆玖问我道:“您当年到日本演出,剧场内有广播设备吗?”我说:“那时候日本虽然已经有广播电台,但转播剧场实况的风气尚未流行。现在有了电视机,买不到戏票的市民,可以从电视中连听带看地欣赏中国的古典戏剧。”我临走那一天,有位通讯社的日本朋友对我讲:“这几天东京有电视机设备的大旅馆、饭厅等公共场所和许多家庭,都变成了小歌舞伎座;据不完全统计,仅6月1日晚上在电视机前看京戏的观众就不下三百万人(约比平常看电视的多两倍);有些澡堂、饮食店一向是座上客常满的地方,在京剧上演时,突然显出清静冷落的景象;听说品川区(贫民区)荏原町有一家喜乐食堂设有电视机,每次放映京剧时都挤满了一屋子工人和小市民。”此次我们在日本停留的时间不能太久,演出的场次也不会太多,这使我对喜爱京戏而买不到票的日本观众特别是劳动人民十分抱歉。幸而有电视设备,使得京剧的声音面貌,能够广泛地得到传达,这是我感到欣慰的一件事。

我们又回忆起许多往事来。我对姜先生说:“我当年到日本来的时候,感到日本人对于保存民族遗产和发展科学技术,好像是双轨并行的,这次在东京有人告诉我说,东京有一千家电影院,我当年演出的帝国剧场也已改成了电影院,而剧场一共只有三个,我们这次在日本,依然看到了许多传统艺术,可见日本人民还是非常重视他们自己的民族遗产的,但由于社会环境的变动很大,在整理、改进和发展的工作上似乎受到了限制。日本戏剧界的朋友们和我谈起这些情况,他们是抱着隐忧的。”姜先生说:“这次我到日本来,的确感到剧场、剧团的情况没有当年旺盛,像举办大规模的戏剧学校,培养后起人才的长远打算,虽然有这种计划,并没有赶快实行。我在后台听到歌舞伎座的演员谈起他们的业务,每个月规定要演二十五天戏,而且每天都是日夜两场,每场有时还要演双出,其余五天就仆仆奔走在旅途当中,没有时间排新戏和整理旧剧目。如果每天改为一场,戏院方面只肯付一半包银,生活就发生问题,捐税又很繁重,每张戏票的售价几乎要提出一半来纳税,再扣院租,分到后台是所余无几了。他们听说我们已把娱乐税取消了,表示不胜羡慕。”大家越谈越多,都说有些口渴,葆玖就要按铃叫人沏茶,我说这种西式旅馆到了睡觉的钟点,恐怕服务员都下了班。姬传说:“我出去看看还有人值班没有。”一会儿,服务员拿着热水瓶走进来,给我们沏了新茶,还顺手把桌上的果皮等捡走。我说:“这次日本朋友对我们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姜先生接口说。“当年第一次到日本来,大仓喜八郎做主人,对我们的招待也不含糊,怕我们不习惯日本式的生活,所以招待我们住在帝国旅馆,同时还动员许多位日本名演员和我们同台演戏,日本戏和中国戏交叉着演出,因为当时我们剧团的规模没有这次访日京剧代表团那么大,赵桐珊在《御碑亭》里扮书童得禄兼报喜的报子,有人烦贯大元唱《空城计》,可是没有八卦衣,临时用金纸剪了八卦贴在‘行头’上。回想起来,怪有趣的。”我说:“那两次访日,日本文艺界对我的支持和鼓励是有力量的。著名的汉学家内藤湖南、狩野君山、青木正儿几位老先生都写了文章介绍中国古典戏剧艺术,内藤博士不但精通汉学,还写得一手好字。当时都认为有晋唐名家的气息。青木教授的关于南北曲的一些著作,也成为我们研究的对象。可惜这些老先生大半作了古人,只有青木先生还在。我回想第一次我们到日本演出时,经费完全由我个人筹集的,当时剧团的规模比较小,开支比较紧,如果演出不能卖座,是要赔本的,因此,多少带有一些尝试性质。总而言之,第一次访日的目的,主要并不是从经济观点着眼的,这仅仅是我企图传播中国古典艺术的第一炮,由于剧团同志们的共同努力,居然得到日本人民的欢迎,因此我才有信心进一步再往欧美各国旅行演出。事隔三十年,我又参加中国京剧代表团访日演出,有些日本朋友看了戏后对我讲:京剧的面貌焕然一新了,无论从剧本、导演、服装、道具到化妆、表演都有很大变化,尤其是龙套、宫女都一丝不苟地表演着,这充分说明了站起来的中国人民具有崇高的集体主义精神。他们又说:您的表演在思想性与艺术性上,也都有显著的提高。三十年前的老友、著名演出家大谷先生说:“你们这次在日本演出获得巨大成功,这种盛况是空前的。中国京剧代表团表演的舞台形象的统一性是令人惊奇的,也是难能可贵的。”从上面谈话中可以看出,我们这几年来在戏曲改革工作中是有成就的。姜先生说:“要不是人民政府的力量,我们怎么能够有这样的成绩!”我说:“您说得对,除此以外,我觉得日本各界朋友的帮助与支援,也是我们演出成功的重要原因。这种友情是令人感动而难忘的。像葆玥、葆玖你们年纪还轻,以后和日本朋友往来的日子很长,更应当以真诚友好的态度来对待日本朋友。”

注:本文节选自《东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