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缕麻》
有一天,吴震修[18]先生对我说:“《时报》馆编的一本《小说时报》,是一种月刊性质的杂志。我在这里面发现一篇包天笑作的短篇小说,名叫《一缕麻》,是叙述一桩指腹为婚的故事,它的后果真悲惨到不堪设想了。男女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应当由当事人自己选择对象,才是最妥善的办法。中国从前的旧式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经是不合理了。讲到指腹为婚,就更是荒谬绝伦。一对未来的夫妻还没有生下来,就先替他们订了婚,做父母的逞一时的高兴,轻举妄动,没想到就断送了自己儿女的一生幸福。现在到了民国,风气虽然开通了一些,但是这类摸彩式的婚姻,社会上还是层见叠出,不以为怪的。应该把这《一缕麻》的悲痛结局表演出来,警告这班残忍无知的爹娘。”说着他就打开一个小纸包取出这本杂志,递给我说:“你先带回去看一遍,我们再来研究。”
我带回家来,费了一夜工夫,把它看完了,也觉得确有警世的价值,就决定编成一本时装新戏。先请齐如山先生起草打提纲。他是个急性子,说干就干,第二天已经把提纲架子搭好,拿来让大家斟酌修改。他后来陆续替我编的剧本很多,这出《一缕麻》是他替我起草打提纲的第一炮,也是我们集体编制新戏的第一出。《一缕麻》故事的大要如下:

1916年上演的新戏《一缕麻》中梅兰芳饰林纫芬时的发型和服装
林知府的女儿许给钱道台的儿子,是指腹为婚。等他们长大成年,敢情钱家的儿子是一个傻子。林小姐那时已经在学堂念书,知识渐渐开通,从她的丫环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心里老是郁郁不欢。她有个表兄方居正,学问不错,他们时常互相研究,十分投契。有一天方居正因为快要出国留学,来到林家辞行,看见表妹那种愁闷的样子,就很诚恳地劝她;这反而勾起她的心事,痛哭了一场,被她的父亲看见,还讽刺了女儿几句。
林小姐的母亲故去,照当时的习惯,未过门的女婿是应该到女家去吊祭这位死去的丈母娘的。他在灵堂上祭的时候,闹了许多笑话。
过了一个时期,钱家挑好日子迎娶林小姐。花轿到门,林小姐不肯上轿,跑到母亲灵前,把她满肚子的委屈诉说一番。经不起她的父亲声泪俱下地把他的苦衷告诉她,她终于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嫁到钱家去了。婚礼完毕,新娘就得了严重的白喉症。大家知道这种传染病的危险性,不敢接近她。这位新郎虽然是个傻子,心眼倒不错,始终在房里伺候他的那位刚过门而未同衾的妻子。经过医药上治疗得法,她的病渐渐好了。可是傻姑爷真的传染上了白喉症,并且很快地就死了。等到林小姐病魔退去,清醒过来,看见头上有一缕麻线,问起情由,才晓得她的丈夫因为日夜伺候自己,已经传染白喉而死。她在抱恨、绝望之余,无意生存,也跟着就一死了之。
包先生在小说里写的林小姐,是为她死去的丈夫守节的。事实上在旧社会里女子再醮,要算是奇耻大辱。尤其在这班官宦门第的人家,更是要维持他们的虚面子,林小姐根本是不能再嫁的,可是编入戏里,如果这样收场没有交代,就显得松懈了。我们觉得女子守节的归宿,也还是残酷的,所以把它改成林小姐受了这种矛盾而复杂的环境的打击,感到身世凄凉,前途茫茫,毫无生趣,就用剪刀刺破喉管,自尽而亡。拿这个来刺激观众,一来全剧可以收得紧张一些,二来更强调了指腹为婚的恶果,或者更容易起到引起社会上警惕的作用。
思想认识随着时代而进步,假如我在后来处理这类题材,剧情方面是会有很大改进的,那时候由于社会条件和思想的局限,只能从朴素的正义感出发给封建礼教一点讽刺罢了。
我扮的林小姐名叫林纫芬,不肯上花轿,先对着母亲的遗像唱了几句二黄。贾洪林[19]扮的林知府出场,把一层层的意思连说带做,简直生动极了。第一层,他用一套三从四德的老话压过来,一个懂得新知识的女子是听不进去的。第二层,只好骗她说新郎的才貌都不错,不要听了旁人的闲话,误了自己的姻缘。说到这里,林纫芬忍不住了,反抗地说:“事到如今,还要来骗我!姑爷是个傻子,家里谁都看见过了,就瞒住我一个人。爹爹,你好狠的心肠,想尽法子要把我骗上了轿,送出大门。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死活由我去受罪,不顾女儿一生的幸福,难道一点父女之情都没有吗?”这一套走不通。第三层,他就拿出父女的情感打动她,也不行,刚才还用话骗她,自然这是不能发生效力的。下面他又逼紧了两层,女儿老是不说话。这时候外面催着上轿,台上的父女二人已成僵局,情势是紧张万分了。最后他说:“就算我做父亲的不好,把你许配了一个傻子。可是这门亲是你的母亲她,她,她给定下了的。如今你若是执意不肯上轿,叫为父的为难,倒也罢了,连累你那死去的母亲被人议论,你是于心何忍!你若再不上轿,我也没有脸见人,只能找个深山古庙去躲着,了此余生算了。好女儿,你要仔细地想一想!啊……”他说到这里,竟是声泪俱下,非常沉痛。林纫芬这才决定牺牲自己,上轿去了。由于贾洪林先生的演技逼真,连我这假扮的林小姐听了也感动得心酸难忍。台下的观众,那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掏出手绢儿来擦眼泪。因为前面的场子,看不出他们父女间有什么恶感,相反的,林如智还很疼爱这个独养女儿。就是这一件亲事,是她的父母一时糊涂,竟做出“指腹为婚”的把戏,铸成这样的大错,弄得进退两难,勉强做成,后果是可想而知的。观众明白,当时社会上的风气,退婚有关两家的面子,是不容易做到的,才流下了这同情的眼泪。
我们编演《一缕麻》的用意是要提醒观众,对于儿女婚姻大事,做父母的不能当作儿戏替他们乱作主张。下错一着棋子,满盘就都输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北京演过了,又到天津上演,还曾经对一桩婚姻纠纷起过很大的影响。情况是这样的:有住在天津的万、易两家,都是在当时社会上有地位的人。万宗石和易举轩还是通家世好,万家的女儿许给易家的儿子,这也是很寻常的事。谁知道易家的儿子后来得了神经病。有人主张退婚,但是旧礼教的束缚,却使这两家都没有勇气打破这旧社会里那种顽固的风气。有几位热心的朋友看出这门亲事不退,万家的女儿准要牺牲一生的幸福,就从中想尽方法,劝他们解除婚约。朋友奔走的结果,并没有收效,就定了几个座位,请他们来看《一缕麻》,双方的家长带了万小姐都来看戏。万小姐看完回家就大哭一场。她的父亲被她感动了,情愿冒这大不韪,托人出来跟易家交涉退婚。易家当然没有话讲,就协议取消了这个婚约。这两家都是跟我熟识的,我起先也不晓得有这回事。有一次,在朋友的聚餐会上,碰见了万先生,他才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我来总结一下。我演出的时装戏,要算《一缕麻》比较好一点,因为这已经是我们演出的第四出新戏了。大家对这种新玩艺儿熟练得多,尤其是贾洪林、程继仙[20](扮演傻姑爷)、路三宝(扮演林家姨奶奶)这三位成熟了的演员,在这出新戏里的演技,有特殊的成就,所以观众对他们的印象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