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女斩蛇》
1918年春天,我演出了《童女斩蛇》,用意是为破除迷信。
1917年秋天,天津发大水,市区可以陆地行舟,有些低洼的地方,从楼窗里出来就能上船,灾情十分严重,居民的损失是无法估计的。靠近天津的一个村子,有些投机取巧的人就造谣说,那次水灾是得罪了“金龙大王”,他们以奉祀金龙大王为名,设局骗人,并且说信奉大王,不但能够免受水灾,还能治病。治病的方法,无非是服用签上和坛上的仙方,许多“善男信女”烧香许愿,问病求方,耗财误事,上当不少。《童女斩蛇》的作者主要是针对这一事实来编写的。
“金龙四大王”的神话,当年在山东、河南的黄河附近传播很广。办理河工的大小官员,为了祈祷安澜,每年要唱戏给“金龙四大王”听,大王居然还能点戏。从前北京西郊潭柘寺很早就有蛇的故事传说。潭柘寺在西山,是辽代的建筑,元、明、清三朝继续增修,复道飞阁,殿宇宏敞,茂林修竹,曲水流觞,是一处足以流连的胜境。春夏之际,草木繁盛,流泉绕径,庙的附近又没有居民,这样一个环境,常有蛇出没,本不足为奇,可是这个庙几百年来就有“大青、二青”的传说,这就给庙内一部分不守清规的住持创造了骗人的条件。
有一年七月里,我游西山潭柘寺,住了几天。那天,雨后初晴,长松落翠,满地细细的流泉奔向低处,正当心旷神怡的时候,忽然住持和尚来了,我和他寒暄了几句,就对他说,今天打算进城。他说:“您难得到佛地,我很短礼,因为下院(潭柘寺的下院是城内翊教寺)有佛事,今天才回来,现在陪您到大殿上随喜随喜。”我们一边说,一边走,过了几重院落,走进大殿,正是他们做功课的时候,许多和尚跪着,钟儿磬儿都在响着。我顺着东边想绕到后门出去,走近墙角边,住持指着一个小龛说:“您是福大命大的人,真是造化不小,您看二青爷正在这儿哪,没有佛缘的人是见不着的。”我抬眼看时,只见佛龛上盘着一条草绿色的小蛇,龛内有小小的朱漆金字牌位,上面刻着“大青爷二青爷之神位”。前面有几件小巧精致的供器,他正预备介绍“大青、二青”的历史,见我没有追问,就陪我走出大殿,到“玉兰院”的楼下。院里摆着一张楠木古书案,墙上挂着三个大字“狮子吼”的横批,四壁还挂着几幅字画。他请我在一把圈椅内坐下,铺排(庙内的仆人)端上茶来。这时,他从楠木案上拿过一张八寸照片给我看,他说:“您瞧!这是那一次二青爷降坛传谕:某月某日要大显法身。我们就在那天找照相馆的人给二青爷照了这个法像,您别瞧刚才法身那么小,它是能屈能伸,说大就大。”
我细看这张照片,照的是潭柘寺的大殿,殿前站着很多和尚,大殿脊围绕着三匝比殿柱要粗几倍的湿湿糊糊的一条大蛇。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拿它来蒙骗一般善男信女,当然是很有功效的。像我们会照相的人,一眼就能看穿,这是在底片上捣的鬼。我随口敷衍了几句,他见我话不投机,也就不再宣传二青爷的“圣迹”了。
临走时,除了照例给铺排的小费外,还要在他们的缘簿上写一笔相当数目的香资,比大都市里旅馆费用要大得多。其实,庙里并不依靠这种收入。从前大庙里的当家方丈,几乎都是大地主,拿潭柘寺说,就有三百六十个庄子,他们的收入是可想而知了。从老辈口头,前人笔记里,还可以看出当年北京城大庙里的方丈,结交权势,生活奢华,所以有“在京和尚出京官”的说法。当然,有学问、守清规的高僧也还不少,有的还能画能书,卓然成家,像明末清初的石涛、石溪和尚就是鲜明的例子,所以不能一概而论。
据朋友说,潭柘寺下院翊教寺里一个偏殿内也供着大青、二青的牌位,他们也曾经弄条小蛇蒙人。有一时期香火极盛,求嗣问病的络绎不绝。但不可能总找到青蛇,于是红蛇、灰蛇、花蛇都进了神龛,他们美其名曰“今天二青爷换了袍啦”。
这些耳闻目睹的怪现象积累在我的脑子里,就打算找题材排一出破除迷信的戏,可巧那时北京的通俗教育研究会编印了一些剧本,有话剧也有京剧,我挑选了《童女斩蛇》。剧本内容是通过这个故事来暴露三姑六婆的恶毒,揭发算命相面的黑幕,讽刺官吏的贪污颟顸,表现童女的勇敢智慧,是一出带有喜剧性的讽刺剧。
故事是这样的:福建庸岭下出了一条大蛇,有人造谣说是金龙大王下凡,每年八月,将乐县令募童女祭蛇,前后已有九女葬送蛇穴。这一年又到祭蛇时候,老百姓李诞的女儿寄娥挺身应募,身怀匕首,机智地斩了蛇,把设局骗人的何仙姑扭送到官,为地方除害。
这个故事出在晋朝干宝所著《搜神记》,大意是说:童女带了一把宝剑,一只咋蛇犬,斩蛇除害。越王听说小女孩这样聪明英勇,就聘她为王妃。
剧作者没有采用“王妃”的结局,这大概因为辛亥革命后,已经推翻帝制的缘故;也没有用“咋蛇犬”,则显然是由于在舞台上不好处理。这样,故事与《搜神记》原作已无多大关系。剧本没有点出什么时代,念白又都是通俗的京话,我觉得出场人物有知县、衙役、道婆以及算命看相的江湖术士等,如果按一般戏装来演,不能突出形象,所以决定用清代装束。这样,知县可以戴红缨帽,穿袍褂,衙役、地保也有固定的服装,既与知县的台词“在省城里候补吃苦时候……”能够适应,同时也把时代规定在前清末年。其余角色包括我个人的穿戴衣饰,都是民国初年流行的时装。当时,一般老百姓穿的衣服和清末是差不多的,因此,看上去都还调和统一。
1918年2月2日,在吉祥戏园演出了时装新戏《童女斩蛇》。初次上演,就受到观众欢迎,不少老朋友认为这个戏不仅拆穿了天津村子里金龙大王的骗局,也反映出晚清时期,官吏贪污昏庸,衙役狐假虎威,乡民愚昧盲从的社会风貌,对世道人心有益。一位有文学修养的老太太曾对我谈起:李寄娥的名字,并没有人知道,可是看了《童女斩蛇》后,觉得这个小姑娘的人品,就像人人都熟悉的孝女曹娥抱父尸、缇萦上书救父、木兰代父从军一类故事那样深入人心。
《童女斩蛇》是我排演时装戏的最后一个,以后就向古装歌舞剧发展,不再排演时装戏,因为我觉得年龄一天天增加,时装戏里的少妇少女对我来说,已经不顶合适了。同时,我也感到京剧表现现代生活,由于内容与形式的矛盾,在艺术处理上受到局限。拿我前后演出的五个时装戏来说,虽然舆论不错,能够叫座,我们在这方面也摸索出一些经验,但有些问题却没有得到好好解决。首先是音乐与动作的矛盾。京剧的组织,角色登场,穿扮夸张,长胡子、厚底靴、勾脸谱、吊眉眼、贴片子、长水袖、宽大的服装……一举一动,都要跟着音乐节奏,作出舞蹈化身段,从规定的程式中表现剧中人的生活。时装戏一切都缩小了,于是缓慢的唱腔就不好安排,很自然地变成话多唱少。一些成套的锣鼓点、曲牌,使用起来,也显得生硬,甚至起“叫头”的锣鼓点都用不上,在大段对白进行中,有时只能停止打击乐。而演员离开音乐,手、眼、身、法、步和语气都要自己控制节奏,创造角色时,必须从现实生活中吸取各种类型人物的习惯语言、动作,加工组织成“有规则的自由动作”,才能保持京剧的风格。这些问题,都是值得不懈地向前探索深思的。
还有,京剧的主要曲调是二黄、西皮,板式从快板到慢板。在某些情景中,必须用慢板来表达剧中人的情绪,动作就要与唱腔吻合一致。旦角——青衣进行大段慢板唱腔时,外部动作讲究简练稳重,内心活动则根据唱词中角色的思想感情,层次分明地表现出来。这是考验演员的火候、修养的地方,没有深厚的功底、名师指导和自己的领悟,是很难达到稳而不板、静中有动的境界的,这里,台步和腰腿肩肘的劲头是关键。
时装戏里安插慢板,是最伤脑筋的事。像我这样一个有嗓子能唱的演员,假使编演新戏而没有一段过瘾的唱工,京剧的观众是不满意的。有时为了适应观众的需要,就只能想尽方法,把它加进去。例如我演《邓霞姑》里的女主角邓霞姑,在她装疯时说:“你们听我学一段梅兰芳的《宇宙锋》好不好?”台下齐声喝彩,表示欢迎。然后我叫起板来唱反二黄。现在想起来这种为了剧场效果而采取近乎“噱头”的手段,在艺术处理上不是高明的办法,可是在这出戏里,除此之外,别的场子,根本按不上缓慢的腔调。而当初看过《邓霞姑》的老观众,至今谈起这个戏,总会提到这段反二黄,可见一大段唱工给人的印象是相当深刻的。
当年有人把针对社会现象的时装戏比作应时的菜肴、果品,有人就认为这种戏很快就会过时的,犯不着花很多的力气,这就错啦。按节令上市的菜肴、果品,必定要让顾客吃得鲜美可口。那么,时装戏也要花更多的劳动来争取时间,满足观众的要求。
最近,一位老观众对我说:“我当年看过《童女斩蛇》,具体情况已记不清楚,但有一个印象非常深刻,觉得您在舞台上演寄娥,比扮演其他角色,好像矮了一截,也小了不少。这是什么缘故?”我告诉他:“第一是化装。大辫子、刘海的特征,和眉、眼的勾勒画法,都能够从外形上显示出寄娥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第二是动作。前辈名演员曾创造出一套表现男孩女孩的程式,我演过《闹学》里的‘花面丫头十三四’的春香,起初乔蕙兰先生给我排身段,他是擅演杜丽娘类型的闺门旦,我觉得不合适,后来李寿山先生给我排春香的身段,出场时一个亮相,就抓住了女孩子的特征,我跟他学会了贴旦的基本动作。有这方面的经验,虽然演时装戏,不能搬套某一出戏的身段,但有了准确的范本,是可以融会贯通,推陈出新的。由于化装、动作的配合得当,你们就觉得我比平时矮小了,这并不是变戏法。一个演员只要经过名师传授,掌握了塑造各种类型人物的基本功,是必然会达到这种效果的。杨小楼那么高大的个子,他演《八大锤》的陆文龙,就觉得他像个十几岁的大孩子;侯俊山(老十三旦)、王长林两位七十左右的老先生,在一次堂会里合演《小放牛》,给我的印象,还是一对跳跳蹦蹦、无拘无束的小姑娘和小小子。”
上面所指的基本功,不是演员们日常必须练习的压腿、下腰……而是把手、眼、身、法、步如何贯串起来,与内心成为一致,可以由内到外,由外到内,随心所欲,指挥如意,达到和谐顺适的境地。
在我的舞台生活中间,表演时装戏的时间最短,因此对它的钻研的工夫也不够深入。拿我个人一点粗浅的经验来看,古典歌舞剧是建筑在歌舞上面的。一切动作和歌唱,都要配合场面上的节奏而形成它自己的一种规律。前辈老艺人创造这许多优美的舞蹈,都是根据现实生活中的动作,把它进行提炼、夸张才构成的歌舞艺术。所以古典歌舞剧的演员肩负着双重任务,除了很切合剧情地扮演那个剧中人之外,还有把优美的舞蹈加以体现的重要责任。
时装戏表演的是现代故事,演员在台上的动作,应该尽量接近我们日常生活里的形态,这就不可能像歌舞剧那样处处地把它舞蹈化了。在这个条件下,京戏演员从小练成功的和经常在台上用的那些舞蹈动作,全都学非所用,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势。有些演员正需要对传统的演技作更深的钻研锻炼,可以说还没有到达成熟的时期,偶然陪我表演几次《邓霞姑》和《一缕麻》,就要他们演得很深刻,事实上的确是相当困难的。我后来不多排时装戏,这也是其中原因之一。

《一缕麻》中梅兰芳所饰演的林纫芬的造型
解放后,戏曲表演现代生活,有了提高发展,虽然在内容与形式的矛盾上,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仅就我看到的京剧《白毛女》和《绿原红旗》、郿戏《梁秋燕》、豫剧《袁天成革命》……有的巧妙地运用了传统程式,有的在传统基础上创造了新的动作,确已大大提高了一步。有些地方剧种,由于形式上更适宜于表现现代生活,已经有了更好更多的保留节目,这些现象是可喜的。
我认为,中国有那么多剧种,积累的遗产是丰富多彩的,但长于此,绌于彼,各有不同,应该按照自己的风格,保持自己的特点,各抒所长地担负起历史任务,努力向前发展!
注:本章所有文章均节选自《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年)。
[1]题目为编者加。
[2]题目为编者加。
[3]齐如山(1875~1962),戏曲理论家、剧作家,早年就读于北京同文馆,后留学西欧,涉猎外国戏剧。辛亥革命后回国,任教于京师大学和北京女子文理学校。1912年常写信指点梅兰芳的表演身段,后与梅成为挚友,协助编剧。
[4]本题目为编者所加。
[5]杨小楼(1878~1938),著名京剧武生演员,师承杨隆寿和俞润仙,创造了武生里影响最大的“杨派”,为后来京剧武生所宗法。
[6]徐兰沅(1892~1976),著名京剧琴师,师承梅雨田、刘顺,自1921年加入梅剧团后,与梅合作长达28年。
[7]朱小芬(生卒年月不详),苏州人,著名京剧丑行演员,其父朱霞芬为梅巧玲的弟子。兄朱小霞,弟朱幼芬,均攻旦行。
[8]时小福(1846~1900),江苏吴县人,同治、光绪年间著名京剧青衣演员,弟子颇多,均以仙字为序名。
[9]指祖父梅巧玲(1842~1882),名芳,字慧仙,江苏泰州人,生于泰州一个雕花木刻工人的家庭,幼年因水灾随父母逃荒到江南。八岁过继给江家做义子,11岁入苏州福盛班学艺,后又寄居京师。以后受杨三喜(昆曲)、罗巧福(皮黄)的传授,加之天资聪颖,刻苦学艺,终成京昆俱佳、扮相俏丽、台风清新、念白文雅的第一代京剧旦角演员,有“活萧太后”之称。常被选入清内廷承差,为“同光十三绝”(即清同治、光绪时期13名昆曲和京剧著名演员)之一。曾掌管北京四大徽班之一的“四喜班”,为人仗义疏财。
[10]题目为编者加
[11]王蕙芳(1891~1945),山东琅琊人,北京出生,著名京剧旦行演员。在上海、南京等地演出享有盛誉,一时与梅兰芳齐名,有“兰蕙二芳”之称。晚年入川教戏,培养不少学生。
[12]题目为编者加。
[13]题目为编者加。
[14]黄润甫(1845~1916),满族,工架子花脸,时有“活曹操”之誉,重工架身段,讲究造型美,唱多沙音、炸音。弟子侯喜瑞得其传授,郝寿臣虽非正式门人,亦受其教益。
[15]金秀山(1855~1915),满族,工铜锤花脸,金少山之父。创用鼻音,为花脸的唱腔增添了色彩,且喜编唱新腔,其演唱沉雄悲壮,醇厚圆灵。
[16]王瑶卿(1881~1954),著名京剧演员、教育家,“四大名旦”都曾在他门下受业。20世纪50年代,受聘为中国戏曲学校校长。
[17]编者为柯灵先生。
[18]吴震修(1883~1966),银行家,任职于中国银行,曾为梅兰芳删改《霸王别姬》一剧,使其结构紧凑。
[19]贾洪林(1873~1917),江苏无锡人,出身梨园世家,清末京剧老生演员,以做工见长,常为谭鑫培配戏。
[20]程继仙(1874~1942),著名京剧小生演员,祖父是程长庚。他的唱念用南昆字音,表演注重表情和气度,身段干净美观,飘逸脱俗,文武兼长,揣察剧情,人物精细。学生有尚富霞、俞振飞、叶盛兰等,均能传其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