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女散花》
《天女散花》的编演,是偶尔在一位朋友家里看到一幅《散花图》,见天女的样子风带飘逸,体态轻灵,画得生动美妙,我正在凝神欣赏,旁边有位朋友说:“你何不继《嫦娥奔月》之后,再排一出《天女散花》呢?”我笑着回答说:“是啊!我正在打主意哩!”因为这样的题材很适宜编一出歌舞剧。回过头来,我就问主人:“能不能把这张画借给我看几天?”主人说:“可以是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如果你排好了,唱的时候,要留几个好座儿,请我听戏才行。”我说:“那是没有问题的。”
回来以后,我就端详这张《散花图》,主要的目的是想从天女的风带上创造出一种舞蹈。我根据图里面天女身上的许多条风带,照样做了许多绸带子,试验起来。哪知道舞的时候,绸带子太多,左绕右绊,总是不大应手,试来试去,最后用两条带子来一试,果然切合实际,而且也并不妨碍美观,绸带舞的问题就这样作了决定。
这出戏的名字就用《天女散花》四个字。经过了八个月的筹备才告完成。剧本是取材于佛教里的《维摩诘经》。故事非常简单,就是“维摩示疾,如来命天女至病室散花,以验结习。”
这出戏的重点完全在舞蹈,而主要的舞蹈工具就是这两根带子。绸带尺寸的长短有两种,《云路》里所用的与《天女散花》是不同的。《云路》里用的每根大约有一丈七八尺长,一尺一二寸宽,尾端作燕尾式。每一根用两种不同颜色的极薄的印度绸拼缝起来,比如说一边是粉红与湖色,一边是浅黄与藕荷;《天女散花》里用的比较短窄一点,八九尺长,六七寸宽,每一边各用一种不同的颜色,就不用再拼了。这是因为《天女散花》场在云台上地方窄小,同时还多了一个花奴在旁边,所以不能不变更一下。这几根绸带我用时常常变换颜色。这种印度绸非常稀薄,用过几回之后,沾上手上的汗水,再用就不大合适了,因此我也经常换新的来用。
这种空手舞绸带子的功夫,劲头儿完全在整个手臂和手腕子上,尤其腕子要灵活。因为绸子这样东西软而且轻,劲头儿要用得巧而有力,才能随心所欲,并不是要用多大傻气力。对于绸子本身的性质应该先要懂得,使什么样的劲头儿才可以抖出去多远,或是绕几个绸花,或是扣上去经多少时候才落下来,把这种劲节儿拿准了,手劲练得熟巧了,那才可以配合舞蹈的身段步法快慢疾徐进退自如,同时还必须和唱腔、音乐的节奏相合。

《天女散花》中梅兰芳的绸舞
我在1917年12月1日在吉祥园初次演出《散花》。自从那次以后,就时常不断地表演,堂会戏有时也唱这出。1919年我第一次出国到日本,就是日本东京帝国剧场的主持人大仓喜八郎到北京来看了我演的《天女散花》后,才动念邀我去的。
这出戏唱来唱去,就渐渐地越来越熟练了,身段舞蹈有些地方不免就随意增减,随心所欲起来。我记得有一次在文明园唱这出,许多老朋友都在前台看戏。那天在《天女散花》一场的舞蹈里面,我自己临时加了一些身段动作,风带也舞得比往常花哨熟练。唱完之后,我正在卸装,有几位老朋友都进来了,我带着一点得意的神情问他们:“今天怎么样,还好吗?”有一位朋友皱着眉头摇着头朝我说:“今天唱得不大好,两段昆曲里的绸子舞,动作太多了,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分不出段落、层次,损伤了艺术性。照这样唱下去,极容易走到油滑一条路上去。这是要不得的,赶快得想法子纠正过来才好。”还有几位朋友在旁边接口说:“这话说得很对,你最好能把身段同绸子舞安排准了,那就不至于有这种情形了。”我听了之后,觉得他们的话确有道理,从此就把身段和绸子舞,在每一个动作方面都把它固定起来。例如散花时的〔锦庭乐〕的牌子,我和姚玉芙把工尺背得烂熟,某个身段、某个地方是在哪个工尺里面,某一把花撒在哪一板里面,成为一种“定型”的舞蹈。以后一直就照这样有规律地唱下去了。
1920年,我又去上海天蟾舞台演出,也演出了《天女散花》。这次到了上海,这出戏演过三场以后,有一天盖五爷(盖叫天)到后台来同我说:“我有几句话,您不要见怪。您前几次来到上海,我对于您的玩艺儿,不客气地说,并不佩服。这次我一连看了三天《天女散花》,由身段同耍带子上,三天唱的都是一式一样,又稳又准,我这才看出您是有功夫的。”
我当时说:“您过奖了,还要请您多多指教。”
他说:“这出戏里,采用了《乾元山》、《蜈蚣岭》的身段,没有武功底子的人,那是唱不好的。”
我说:“在您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呵。”
他正色地说道:“这出戏现在只有你我能唱,别人是找不着这种窍门的,因为绸子不比别的东西,手臂手腕没有熟练的巧劲是耍不好的。”
这几句话说得非常恳切。盖五爷是个直性人,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口是心非,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他的功夫,就全靠苦练,一副兵器往往是五年十年寒暑不间断地练下去。
当时有人这样对我说:“杨小楼的戏,是‘武戏文唱’,像你这出《天女散花》是‘文戏武唱’,可以称得起异曲同工。”
现在把我体会的“武戏文唱”和“文戏武唱”的道理在这里谈一谈。
先说“武戏文唱”的含意。武戏虽然以武打当做戏的主要内容,但是武打这一种技术和舞台上其他动作一样,都是表演手段之一,它们都必须和生活内容、思想内容结合起来,不是单纯卖弄武工。凡是唱武戏能达到这个标准,或是朝着这条道路发展的,我们称为“武戏文唱”。杨小楼先生武功练得最到家,腰腿的柔软,翻扑的矫健,都到了惊人的程度。他到了舞台上,不但不忽略表情,而且突出地表现每一个剧中的人物性格,所以他是“武戏文唱”的典型例子。有些演员和观众误解了这四个字,以为把武戏唱得稀松,甚而至于偷工减料,叫做“武戏文唱”,那是不对的。

《天女散花》中梅兰芳饰演天女
至于“文戏武唱”,是说《天女散花》本是一出正旦的戏,并没有武打,但大部分歌舞是表现天女御风而行和散花的形象,我感觉到水袖的功能已不能够突出地达到这样目的,于是在《云路》、《散花》两场取消水袖,改用风带,随着舞蹈工具的变动,势必采用武戏中一些基本演技把风带抖起来。但使用这些技术的用意并不是向观众卖弄花巧,而是因为一个在云端散花的天女必须有凌空的感觉,风带就是为了衬托天女凌空的姿态,这个凌空的感觉越强烈,天女的形象就越生动。所以使用“三倒手”“鹞子翻身”“跨虎”等武戏里的身段,使风带随着身体上下旋转,翻花飞舞,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在《云路》《散花》两场,身上的劲头和演武戏时是一样的,所以这出戏可以叫做“文戏武唱”。
“武戏文唱”这句话,怎么来的呢?大概是因为武生大多数不擅长唱念和做派,并且自幼锻炼武功又必须经过一个异常艰苦的阶段,在舞台上要集中地表演武打技术,体力的消耗是相当大的。同时练武功的人嗓子会练“横”了,或者变成左嗓子,所以观众对于武生的要求,是武功的勇猛、矫健,至于唱念和面部表情差一些,认为是一般的缺点,可以原谅的。对于唱文戏的演员如果唱念不到家,身上没有戏,观众就认为是严重的缺点了。因此,一旦在舞台上出现了不但能打而且能唱能念能做的武生,他演的一些戏,人们就称为“武戏文唱”。这个“文”字含有赞扬的意义。杨小楼先生是“武戏文唱”的典型,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就是观众对他的评价。杨先生武功根底非常结实,他继承了前辈们的精湛艺术又向前发展提高。他从苦干、实干入手,终于达到巧干的境地。他在运用武打技术之外更着重在刻画人物,他成功地创造了正面人物如林冲、孙悟空、赵云,反面人物如黄天霸等许多生动的形象,但这些还不足以说明杨先生“武戏文唱”的特点,因为这些戏里在武打之外就安排了唱念做工,可以发挥创造。有些武戏虽由武生应工,根本并没有武打场面,例如《连环套》。杨先生刻画黄天霸那样一个外表漂亮、本质卑鄙、具有几副面孔的反面人物,都是通过唱念做工来表现的。但这出戏基本上是文戏,还不能概括“武戏文唱”的特点。我认为杨先生“武戏文唱”最可贵的是他在纯武功表演中能够贯穿着角色的思想感情、人物性格特点,例如《贾家楼》里面唐弼这个角色,除了出场有几句定场白之外,全是武打场面,卸了靠以后开打的〔一封书〕和《艳阳楼》的把子一样,也是〔一封书〕,虽然唐弼不开脸,穿红龙箭衣,高登穿白箭衣,勾油白脸,扮相是有区别的,但这两个角色用的兵器都是大刀和枪,打的套子也都是〔一封书〕,在表演方面基本上是相同的。在别人演这两个角色时,往往只看见武技的表演,看不出人物的性格;而杨先生在开打时候的神气动作,却使观众清楚地看出唐弼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藩镇大员,而高登就是一个有权势的恶少,二者绝不雷同。这样,才可以叫做“武戏文唱”。演员要朝着这种表演水平迈进,首先应该认识角色的性格特点,和丰富自己的艺术修养,来选择怎样运用表演手段。
我曾经看见过有些演员一边打着“把子”,一边挤眉弄眼,以及无原则的笑容满面或者愁眉苦脸。这种演法是不符合京剧的表演规律的。这些演员的动机,可能是想要做对,但这和“武戏文唱”是背道而驰的,是应该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