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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标题令人联想起瓦格纳,对此我不作辩解。本书与瓦格纳的立场相去甚远,但其中所阐发的论点确是瓦格纳的主要理论声明和19世纪的重要歌剧宣言——《歌剧与戏剧》——中所竭力颂扬的基本论点。这个论点看似平淡,但总会激发新的思路:歌剧是戏剧的一种音乐形式,它具有自己的个性尊严和艺术力量。现在看来,虽然瓦格纳的议论口若悬河,文思独特,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论点却越来越站不住脚。留下来的只是他为那句老套话——作为戏剧的歌剧——所做的无畏努力。瓦格纳的歌剧和他的著述迫使19世纪(以及20世纪)以一种新的理想主义态度去看待歌剧。历史上从未有人像他那样为歌剧事业申辩过。
这一事业中,有许多先辈倡议者,也有值得一提的反对派。自从一半文人、一半乐手的“会社”[1]促成歌剧诞生以来,音乐戏剧一直使批评家迷惑,也让作曲家疑虑。思辨的、讥讽的、争论的文献卷帙浩繁。圣-埃弗勒蒙、艾迪生、狄德罗、克尔恺郭尔、斯丹达尔、尼采、肖伯纳这些大文豪以及许多文笔激烈的小文人也有兴趣加入歌剧论战,这些笔墨官司显得生气勃勃。今天我们回顾所有这些争辩和论战,最强烈的印象也许是遍及各个时期的论战持续性。虽然事例改变了,但中心议题依然存在,每个时代都用自己的术语在不断重新阐释。音乐戏剧具有生命力吗?如果答案肯定,那么又具有怎样的生命力?吕利、格鲁克、瓦格纳、威尔第是否使用了我们所认为的具有生命力的形式?每代人都重新提出假定和理想,重新引发争端。
音乐戏剧的确具有生命力。相信目前人们能对这一观念持宽容态度。我们具备某些新的优势,但以往的不利因素仍然存在——理想与腐败实践之间总是存在对立。歌手、观众和经纪人是不负责任的。他们一贯如此。目前的保留剧目良莠不齐,艺术价值因而被完全混淆。因此,对歌剧的严肃探讨步履维艰、寥若晨星。有时,对歌剧的嘲弄的确能击中要害,但是应摒弃那种常见的对歌剧体裁本身不加区别的讥讽,即使这些讥讽风趣盎然,言之有理。目前更急迫的需要是重新申明歌剧的优势和长处。两个文笔幽默的著述家艾迪生和吉尔伯特对英国的歌剧历程就产生过不良影响。他们的嘲弄投人所好。因而,重新规定严肃的和理想主义的立场显得更有必要。
时至今日,坚持瓦格纳的论调已不可能。也许没有人比他更不合时宜。从历史的角度看,美国当前的情形似乎令人费解: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人们突然对歌剧爆发了热情。从前,要了解歌剧只能通过唱片、广播及半业余的“小剧场”中的热心实验。这些歌剧多半出自异国他乡,而且年代久远。但这种新的社会环境并不是形成歌剧的现代新观念的根本原因。应该说,新的歌剧观主要来自对艺术传统的现代态度。历史的透视一方面导致了更宽阔、更具有想象力的戏剧观念,另一方面也引发了对过去音乐更富同情的尊重。我们看到更多具有戏剧性的因素,也认识到更多具有表现力的音乐。我们有机会、有条件,可以对歌剧问题和歌剧剧目进行一番全新的诠释。
今天的人们不再接受以往歌剧观中占统治地位的历史决定论。瓦格纳认为拉辛是“可笑的”,即使他有可能知道蒙特威尔第的歌剧,他也绝不会去理会它们。在他看来,音乐在17世纪过于简单,那时的歌剧不值一提。但时至今日,人们的看法已大不相同。随着对歌剧传统进行更仔细、更富同情心的研究,人们发现歌剧的发展轨迹绝不是一种所谓的辨证进步——据瓦格纳称,歌剧的发展路线是一种朝向一百年前的“整体艺术品”(Gesamtkunstwerke)和“未来艺术作品”的进化。过去的作曲家留下的并不是一系列不成熟的试验,而是某些解决的方案。它们各自不同,都在自身的限制中具有艺术成功的潜能。这种看待历史的方式以同样的宽厚态度对待19世纪的瓦格纳及17世纪的蒙特威尔第。瓦格纳也许斥其为软弱的相对主义。但是对于我们,这种态度展现出广阔的视野,不可回避但又难以维持。通过这种视角,我们有了更大的包容性。
当然,软弱的相对主义非常危险。歌剧演出季中任何购买戏票的观众都知道这一点。由于心照不宣的前提——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美妙绝伦的和微不足道的两个极端经常被排放在一起。在歌剧院中,艺术与“劣品”(kitsch)每夜轮流上演,用同样的演员,有同样的观众,获取同样的掌声,赢得同样的评论赞扬。在《奥菲欧》、《魔笛》这样的杰作和《莎乐美》、《图兰朵特》之类的作品之间,如果不公开做出区分,歌剧价值的混淆就不可避免。说到歌剧评论,当前美国流行歌剧热的另一个奇怪特点就是缺乏智力才思。人们很少谈及意义,只热衷于一些非实质性的话题,诸如是否用英语演歌剧,“现代”的排演方法,以及电视的转播技巧等等。所有这些谈论中,全无歌剧能够是或应该是什么的观念,全无首先什么值得翻译、排演和转播的意识。鉴于我们发现宝藏而产生的一时热情,这都可以理解。但是,如果没有艺术标准,很难想象歌剧活动如何进一步延续。
提供标准的基础是对戏剧价值的严肃探索。在这其中,必须明智地学习和尊重歌剧传统——这种传统在今天任何地方都已不属于天性,而属于习性。同时,学习和探索可以矫正那种对舞台剧目不加区别的沉溺。应该坚持瓦格纳反对廉价和平庸的一贯强硬作风。基本的原则是:歌剧是一种有其内在的艺术完整性、有其自身的特殊限制、有其自身创造性程式的艺术形式。在这种批评探索中,音乐的意识会变得锐利,对戏剧富于想象力的反应会得到扩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