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引发动作

音乐引发动作

埃里克·萨蒂曾对德彪西说:舞台上的布景树并不因一个人物上场就自我摇摆,产生表情。然而,戏剧中发生重要事件时,音乐(包括德彪西的音乐)总倾向于做出反应。这是因为音乐在时间中存在,并在时间中表达,因此音乐与戏剧具有自然的、有效的亲和关系——这种亲和关系比音乐与(例如)舞蹈的关系更加有效,因为舞蹈艺术相比在涉及时间上较为粗浅。决定动作的实施,观察动作的进展,跟随动作的执行——戏剧在处理动作时,实际上是在时间中规定动作的特定性质。音乐能够非常卓越地完成这个任务。

《费加罗的婚姻》第二幕的终场中有许多奇妙的例子,特别请注意清晰分割的音乐段落之间的结合处(舞台上所发生的突发事件将音乐段落明显分开)。苏珊娜(不是假想中的凯鲁比诺)从内室中走出,面对拔剑怒视的伯爵。在评述这段戏时,阿尔弗雷德·爱因斯坦[10]写道:

莫扎特悄然滑向一个小节的沉思——molto andante(充分的行板),这是一个对世界、对世人感到遗憾的片刻,一个为一切皆空感到无奈的片刻。这样说是否太过分?并不见得。[11]

对另一个事件——费加罗自己闯入这一情境——的生动处理,长度不到一个小节,时间比一个片刻更短:仅仅是一个突然的转调——从bB到G:对莫扎特而言,这是一个喜剧性的不合逻辑处理。另外,请留意费加罗喋喋不休的狡猾饶舌中反常、刺激的节奏。此处的处理极其恰如其分,以至我们可以肯定费加罗一直在门口偷听。费加罗在装傻时是个最危险的人物。这个终场中最妙的一段处理,要数后来费加罗面对凯鲁比诺的委任状时费力想出回答时的乐队进行。莫扎特知道,当人处在此时此地,时间会具有怎样的感觉——像一组令人难耐的、呈缓慢三度下行的转调。

贝利尼作为戏剧家不太够格,但偶尔在某些片刻,他的无力缪斯碰巧也能准确地捕捉到戏剧动作的特定性质。在《诺尔玛》结尾处,在劫难逃的女主角向大祭司奥洛维索祈求慈悲,关照她的孩子。诺尔玛先在E小调上演唱一支形式完整、刚健有力的旋律《哦!我愿牺牲》(DehNon veolerli vittime)。音乐在高潮处变得纤弱,安静地转向大调——但此刻的感情张力进一步加剧;合唱喃喃自语,唱出几个常规的大三和弦,众人(以及观众)感到,诺尔玛的祈求开始生效。但诺尔玛没有听到应答。她在乐队缓慢摇摆的音型衬托下,进一步强调自己的祈求,重复一次——不同寻常的是,再重复一次。在贝利尼简单的音乐修辞系统中,三次强调陈述,无疑会造成高度强烈的心理张力。在第三次祈求时,奥洛维索已经动心,但诺尔玛还没有意识到祈求已经生效。又出现六个小节缓慢、拖宕、痛苦的音乐,紧张更趋加剧,直至终于在一个猛烈的和声与一次著名的大钹声中爆发。期待已久的终止式终于来临,诺尔玛终于如愿。

整个大调段落随后反复一遍,音乐几乎完全相同,只是歌词略有改变(奥洛维索的认可现在表达得更加清楚)。时间被有意拉长,以便让人的同情心得到淋漓尽致的宣泄。在最后简短的“加快结尾段”,诺尔玛和波利奥纳昂首走向祭坛,个人的卷入因此减少,审美的距离由此增加。实际上无需渲染主要角色,观众便能想象故事的结局。

歌剧中常常听到音乐的再现,其戏剧功能一般是为了展示,某个事件、某个动作怎样以另一个事件或动作的角度被体验。在《蝴蝶夫人》中,当亚伯拉罕·林肯号军舰终于停靠港湾,音乐中再现的是《晴朗的一天》(Un bel di)。这在戏剧上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在此剧中,这艘军舰的抵达之所以有意义,不是需要进行航行统计,而是由于蝴蝶夫人的期望和忍耐。布里顿的《旋螺丝》也许比任何歌剧都更依赖于音乐的再现。女教师唱起迈尔斯的“马洛”(Malo)歌,[12]表明她接受并理解了这个男孩和她自己的悲剧(在我们之间,我们怎么了?)。她这段十七小节的音乐——抒情女高音在剧中第一次唱起了男童(女高)的音乐——简略概括了全剧的情节动作。

《蝴蝶夫人》的读信场景属于普契尼最优秀的创造之列。[13]场景开始,乐队奏出一个单调的伴奏音型,营造出就寝前的气氛背景,也为低调子的对话做好铺垫。仅有微弱的滴答声音型暗示着运动——钟表时间的流逝以及(也许)巧巧桑的轻快心情。此外的一切似乎都在等待,安静、耐心,sempre pianissimo(保持极弱)。伴奏的音乐企及终止式,重又开始,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旋律悄然降临:蝴蝶夫人对平克尔顿笨拙的暗示(也许她已经忘记了他)感到完全不可思议,弦乐上一个甜蜜而不祥的高音bB准确地反映出她当时的心理,“Non lo rammento?Suzuki,dilo tu.‘Non Mi rammenta più’”!(我忘记了他?玲木,你说说。“不再记得我”!)踏板音的出现更加剧了这支旋律的等待性质,这时的滴答声响听上去更为紧张。人的心理尺度中的时间,与钟表度量的时间形成叠置。

逐渐,蝴蝶夫人不知不觉地开始唱起这支旋律——信中出现“se m'aspetta”(等待我),巧巧桑在和声的第一次温暖转折时回应着这句话。这支旋律在伴奏音型的阴影中安静地消失,就像蝴蝶夫人的希望一样。随后,这段精致、奇妙而恰如其分的时间片刻就此结束——夏普勒斯实在无心继续。这支旋律在后来蝴蝶夫人彻夜守望时的哼鸣合唱中再现,显得更加悲凉。

可以说,在歌剧中,音乐匹配、展示、支持着动作,但我以为,“引发”(generate)一词最为恰当。脚本仅仅暗示动作。动作的真正生命——被人所体验的动作的生命——却是由普契尼的音乐所引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