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再现

裂痕再现

1914年8月,希腊政府达成的共识是保持中立。首先打破这种共识、提出不同意见的人是维尼泽洛斯。8月18日,一战爆发还不到3周,他向协约国在雅典的大使提议,如果协约国邀请,希腊就会在战争中加入它们的行列。那个时候,奥斯曼帝国和多数巴尔干国家都保持中立,协约国对于在东南欧开辟新战场都不热情。希腊的提议被礼貌地拒绝了。但是当奥斯曼帝国在11月加入同盟国阵营的时候,协约国政府的军事规划者开始重新思考维尼泽洛斯的建议。英国大使问他:“希腊愿意帮助塞尔维亚吗?”维尼泽洛斯回答:“如果这种帮助只是为了打击奥匈帝国,那么希腊不愿意。但是,奥斯曼帝国里的希腊少数族裔正在遭受更大的压力。如果奥斯曼帝国被攻击,而且在战后被肢解,那么希腊即便在巴尔干半岛做出一些牺牲,也是值得的,因为这能解放在奥斯曼帝国的希腊少数族裔。”基于此,协约国在1915年1月24日向希腊发出了正式参战的邀请。

这个邀请直接将维尼泽洛斯与国王及其总参谋部置于面对面的冲突之中。那个时候,国王等人只要一想到把领土给(依然中立的)保加利亚从而换取在安纳托利亚更大的但是可能无法防御的领土时,便感到恐惧不安。这种怀疑看起来是有道理的。只不过,当保加利亚加入同盟国一方后,为了阻碍维尼泽洛斯计划的实施,康斯坦丁和那些同样的顾问居然能拱手让出面积更大的马其顿领土,这个“分裂”的讽刺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到了2月,达达尼尔战役爆发。希腊应不应该派遣军队去加里波利支持协约国军队的登陆?维尼泽洛斯是全力支持的。有一段时间,国王和他的顾问甚至也动心了。尽管国王加冕时的称号是“希腊康斯坦丁一世”,但他喜欢让自己的称号更有神秘感,在称号上加上了拜占庭最后一名国王的序号。所以在部队(他最有威望的地方),人们都尊敬地称他为“康斯坦丁十二世”,也就是说,他是拜占庭帝国的国王。达达尼尔战役的目标是夺取奥斯曼帝国的首都。理所当然的是,翘首等待的国王应该在那里,以“得胜大将军”的身份走在他的部队的最前头。“得胜大将军”是古老的拜占庭帝国的一个称谓,难道康斯坦丁的支持者已经开始视康斯坦丁为拜占庭帝国的国王了?

最终,这都纯属瞎操心。正如我们知道的,加里波利登陆以耻辱收场,成为协约国在整个一战期间惨败的战役之一。不过无论如何,俄国都会否决希腊任何形式的加入,因为君士坦丁堡已经许给沙皇尼古拉二世,变成“沙皇格勒”了。但是,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希腊国王在1915年3月6日接受了总参谋长的意见,驳回了总理的提议。维尼泽洛斯深感挫败,愤怒之下提出了辞呈。在第二天的新闻发布会上,他“满含热泪”地说:“明天,协约国将成为加里波利的主人,后天将成为君士坦丁堡的主人;我们的旗帜将不能出现在我们梦想城市的解放之中……这一损失是无法弥补的。”3

从这一刻开始,雅典的媒体为了它们所支持的人展开论战。从数量上看,支持维尼泽洛斯的媒体和支持国王的媒体大致平分秋色。支持维尼泽洛斯的媒体运用生花妙笔,连篇累牍地呼吁解放君士坦丁堡,实现“伟大理想”,在奥斯曼帝国的“完全属于希腊人的土地上”废黜专制暴行。另一方则更为温和,淡化关于“伟大理想”的期待,让读者相信,在英明的君王的领导下,希腊已经免除了一些灾难。4从此刻起,所谓“分裂”的界限就划下了,双方的争斗也开始了。康斯坦丁走马灯似的换着总理,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政党的领袖。在反维尼泽洛斯主义的旗帜下,1909年政变后一直靠边站的“旧”党的政客重新组建了一个新的党派——国家主义党,其领导者是才华横溢、命运多舛的议会演说家迪米特利亚斯·古纳里斯。

维尼泽洛斯很快卷土重来。1915年6月13日,他领导的自由党在3年里的第一次选举中获胜。虽然总票数有所减少,但其依然拥有执政要求的多数选票。那年夏天,国王卧病在床,他的病情也许比当时披露出来的更严重,他好像再也没能真正恢复健康。虽然康斯坦丁再一次强打精神参加了新一届政府的就职仪式,但他不愿再与维尼泽洛斯共事的情绪还是很明显的,新政府的就职仪式一直拖到8月底才进行。几天后,康斯坦丁向德国驻希腊的大使吐露了自己对一个人的失望之情,这个人“直到昨天还宣称,坚信协约国将赢得最终的胜利”。5国王心中的信念正好相反,他无意把自己的国家拖入战争。但是他发自内心地相信德国军事的超强实力。他与维尼泽洛斯不可能合作,事实也证明如此。

几个星期后,保加利亚于9月21日启动军事动员。很明显,希腊在巴尔干半岛上的老对手就要参战了,它加入的是同盟国一方。希腊也马上进行了自己的军事动员,这样做不会在国内引起任何争议,因为希腊人知道,保加利亚人一直有所图谋,想重新夺回在第一次巴尔干战争期间赢得的但在第二次巴尔干战争期间又丢失的爱琴海沿岸,以及在1912年差一点儿成为他们的国土的萨洛尼卡。对协约国来说,它们的关注点与希腊是不同的,在它们心中,保加利亚参战势必对塞尔维亚形成新的威胁,而塞尔维亚此前就一直抵抗着更强大的奥匈帝国的反复猛攻。

于是,维尼泽洛斯再次向英国和法国提出,如果保加利亚人进攻,那么希腊军队可以帮助其守卫塞尔维亚。不过,希腊的总司令是国王,不是总理。24小时内,维尼泽洛斯不得不收回他说的话。但是,他将此提交议会讨论。1915年10月4日,保加利亚正式向协约国宣战(尽管不是向希腊宣战),维尼泽洛斯在议会赢得了支持。但是国王不受议会的约束,他无视“多数赞同”的原则,又一次解除了总理的职务。

对协约国来说,最重要的事是塞尔维亚的防御问题。在其后的几周里,塞尔维亚同时受到奥匈帝国从北边、保加利亚从东边的进攻。康斯坦丁国王可能对于解除维尼泽洛斯的职务颇为得意,因为他在给柏林的一封私人电报中曾如此夸耀自己。但是,对于英法联军1915年10月开始的萨洛尼卡登陆,他无计可施。这支登陆部队有数千人,由英国、法国和殖民军队组成并由法国将军莫里斯-保罗·萨拉伊指挥。同时,英国在10月正式向希腊政府提出建议,如果希腊加入协约国,那么希腊将拥有对塞浦路斯的主权。这是协约国的最后一次协商,既有强制,又有诱惑。即便如此,协约国依然没有赢得康斯坦丁以及维尼泽洛斯被迫辞职后希腊组建的由少数党派执政的政府的同意。因此,英国和法国就干脆以强制性的措施解决了问题,直接占领了希腊各地的岛屿和具有战略意义的地点,包括克里特的索达湾、通向萨洛尼卡的海路入口的卡拉布努要塞以及整个科孚岛。万一出现特殊情况,科孚岛就是被击败的塞尔维亚流亡政府和军队的所在地。爱琴海北部的利姆诺斯岛已成为英国新建的海军基地,具体地点为穆兹罗斯。协约国的这些行动根本无视希腊政府的想法,明目张胆地侵犯希腊声明的中立立场。

到了这个时候,康斯坦丁被迫进行新的议会选举,因为他的政府已经丧失了议会的信任投票。选举是从1915年12月19日开始的。根据维尼泽洛斯和他的支持者的看法,这次选举是违宪的,因为他的自由党依然享有议会的多数支持,他的政策提议从10月起就一直搁置于议会。而且,在全民动员的条件下举行选举也是不公平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维尼泽洛斯1910年就是通过同样的办法对付康斯坦丁的前任乔治一世并成功上台的。尤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维尼泽洛斯竟然也重复了当时被惹恼党派的愚蠢做法:抵制选举。的确,12月19日的选举的投票人数比6个月前少了很多,但是我们不可能知道是因为投票人(只有男人才有投票权)在前方打仗,还是因为他们积极响应自由党抵制的号召。不管怎么说,选举的结果表明,作为议会中的一个力量,维尼泽洛斯领导的自由党成了牺牲品。不论是无意还是有意,不可避免的是,竞选的功夫从此以后要下到议会以外了。

1916年上半年,紧张局势继续升温,5月底出现转折点。这个时候,塞尔维亚人被奥地利人和保加利亚人击败,他们的国家被颠覆了。塞尔维亚的残余部队首先被疏散到科孚岛的安全地带,然后从海路被部署到萨洛尼卡,与已经在那儿的法国军队和英国军队混编。正如后来人们所知的,随着意大利军队(现在是协约国一方的)和俄国军队的到来,马其顿防线得到加强,变得越来越宽。希腊的志愿者成立了新的兵团,他们大多数是从“新土地”上被征募而来的,因此,马其顿防线的协约国交战方就增加到了6个。从官方上说,希腊依然是中立国,但是已经完全卷入了战争。从协约国的角度看,希腊的军事力量对其后方是一个潜在的威胁。从另一方面看,在同盟国眼里(特别是德国、奥匈帝国和保加利亚),希腊政府像以往一样全力推行的中立政策贻笑大方,因为这个政府已经丧失了对自己国土之内的战略要冲的控制。

1916年5月底,德国开始对希腊提要求了:希腊的前沿要塞鲁佩尔必须向德国的盟友保加利亚投降。康斯坦丁控制下的政府准备满足德国的要求,这让维尼泽洛斯的支持者大为震惊,但他们也无可奈何。这个时候,协约国出面了,在靠近雅典的地方展示了英国和法国的海军力量。6月21日,英国和法国的代表发出外交“照会”,要求希腊军队立即解散,要求希腊政府成为一个“非政治”实体,让协约国成员国在希腊自由行事。这是对希腊国内事务的公然干涉。为了证明这一照会内容的合法性,英法两国援引了1832年保护希腊条约中“保护国”权益的条款,据说该内容还写进了希腊1864年的宪法。康斯坦丁别无选择,只有照办。

协约国的横加干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激起了希腊民众的反对。这些反对的声音也是针对维尼泽洛斯的,背后是国王及其政府的支持。维尼泽洛斯给法国总理发了封电报,表达他的感谢:“保护国就像父母一样,完全行使了它们的权利。”6康斯坦丁对德皇吹嘘如何解雇总理,至少还是在私下进行的。但是,维尼泽洛斯的这封电报的内容被泄露给新闻媒体,这引起轩然大波,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本来,英法这个“照会”的目的是解散希腊的军队,进而解除其对协约国军队的威胁。但是,由于希腊出乎意料的反应,这一照会让数千名完全忠于总司令(国王)的武装人员回到社会上。他们无人管束,更没有什么纪律约束。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们自称“在乡军人”,成为暴力和恐怖的代名词。忠诚于维尼泽洛斯的人成立了一个“国家在乡军人联盟”,与忠诚于国王的人对着干。这是内战即将发生最明显不过的标志了。

8月,罗马尼亚加入协约国一方,马上改变了马其顿防线的军事力量平衡。萨拉伊将军指挥的部队和保加利亚、奥匈帝国与德国的联军进行了激烈的厮杀。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法国、英国以及塞尔维亚的残军重整旗鼓,在其盟军的支持下,在西马其顿略占上风,稍有斩获。同时,保加利亚开始将东马其顿纳为己有,这没有遇到任何反对。它的军队将所到之处的说希腊语的人赶尽杀绝。9月初,战略要地卡瓦拉镇投降,一起投降的还有防御这个镇的一个希腊整编师。“中立”的希腊正在被欧洲大战的两方瓜分,它的军队刚刚被解散,它的国家领导人则吵得不可开交。

1916年8月27日,维尼泽洛斯在雅典市中心对大规模的人群发表了演讲。他依然呼吁与国王的合作,他认为国王是受了参谋长的蛊惑而走偏了道。但是,他也很明显地暗示了即将采取的措施。两天后,他的意思就变得很明白了。在萨洛尼卡,希腊的军队驻扎在那儿,军队的军官是最近成立的国防委员会的成员,他们展示了自己的实力,表示不再忠诚于雅典的国王和政府。这一行动往往被描述成叛乱,尽管参加的军官根本无意建立自己的“政权”。他们之所以成功,唯一的原因是萨拉伊将军的大力支持。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起义,所以被希腊政府指控为最高形式的叛国罪。

现在已到了维尼泽洛斯的时刻,但是他还在犹豫是否采取行动。最后,在9月25日,他乘船去了克里特,那是他曾经出发的地方。在克里特首府哈尼亚的外面,按照百年来的革命传统,维尼泽洛斯全副武装地出现在民众面前,宣布成立新的希腊王国临时政府。他发布的宣言称,“我们是一个国家,在政府缺位的时候,我们必须应对国家危机”。宣言继而解释说,“如果政府背叛了自己的责任,那么国家就应该行动起来,完成其赋予政府的任务”。7从此以后,大约几十年的时间里,这个“分裂”一直横亘在1912年之前的王国“旧希腊”和在巴尔干战争中获得的“新土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