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断层转移

政治断层转移

希腊社会主义劳工党是在1918年成立的,当时得到了维尼泽洛斯的鼓励和支持,因为他希望工人阶级在“政治大分裂”的争斗中能站在他的一边。1924年,希腊社会主义劳工党改名为“希腊共产党”。同时,它也成为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共产国际是列宁在1919年创立的一个国际组织。希腊共产党的思想严格遵从苏联模式。事实上,即便苏联已经解体很久了,它的信念到今天依然存在。

在后来的10年里,一些希腊共产党的代表有时在议会中能赢得几个席位,但产生的影响很小。从在城市居住的、从事工业劳动者的意义上,它几乎没有什么“无产阶级”。但是,共产主义在烟草业发现了自己的追随者,因为该行业的大量劳动者的工资很低,工会制度也才刚刚开始。共产主义在一小部分知识分子中有了一些支持者。1935年以前,也许是受到19世纪俄国泛斯拉夫主义挥之不去的回音的影响,共产国际支持“在希腊的北部省区为斯拉夫马其顿人建立一个单独的国家”。如果与其放弃民族国家和民族主义的原则一起被统筹考虑,这个想法就足以疏离大部分希腊人。

随着国际运动逐渐在希腊扎根(尽管扎下的根还很浅),在20世纪20年代结束以前,共产主义就已经让希腊政治的当权派警惕了。希腊对一个非常恐惧但又不怎么理解的现象的下意识反应,是维尼泽洛斯在1929年7月颁布了一部新的法律,法律主要针对颠覆“既定社会秩序”的“特殊犯罪行为”。后来,这部法律被称为《特殊法》(Idionym Law),主要针对共产党人和工团主义者,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Idionym”这个词在希腊的法律术语中的意思是“特殊”。这部法律饱受诟病,尤其受到希腊左派的批评,希腊左派把它当作维尼泽洛斯试图推行威权主义的证据。希腊第一次通过法律宣布,政治意见不当要负刑事责任。在维尼泽洛斯执政的最后3年里,约有1500人基于这部法律被判刑。1931年,对于罪犯,希腊再度引入国内流放的刑罚,通常是将罪犯流放到爱琴海上的一个偏远的小岛上。这种刑罚以及《特殊法》一直实施到1974年,这个时候,真正的或可能的共产党人已经呈指数级增长了,当然,被拘留的共产党人也呈现同比例增长。

1935年,共产国际改变了它的立场。两年前,希特勒走上了德国权力的顶端。现在,共产主义者被鼓励参加更广泛的反法西斯阵线。“在马其顿和色雷斯的说斯拉夫语的人拥有自己的国家”的口号被舍弃。希腊议会的大门也向希腊共产党打开了:希腊共产党赢得了15个席位。共产主义者夺取希腊的权力、颠覆“既定社会秩序”的风险很容易被夸大,截至当时,那种所谓的风险只在俄国发生过,而且是在世界大战的特殊压力下发生的。但是在1936年最初的几个月里,希腊的秩序的确受到极大的威胁。为了理解其中的原因,我们需要看看希腊经济在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1929年10月华尔街股市崩盘开始,希腊的农业出口就遭受了严重的打击。截至1932年,烟草、酒和葡萄干的产量都减少了1/2,数千名工人失业,1932年的对外贸易总额只有3年前的60%。希腊的国民生产总值减少了1/3,失业率却增长了1/3。20随着国际市场的崩溃及大幅度转型,希腊与其他国家一样,被迫依赖自己的资源。“自给自足”成为当时的口号。在最后几个月里,维尼泽洛斯的自由党执政政府采取了与经济自由主义完全相反的一套措施:上调了进口产品关税,国内生产在政府的行为下有意地增加。希腊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大幅度地干预过经济,而且一旦措施到位,这就变成国家在干预,而不是政府在干预。在1933—1936年的那些政治越来越混乱的日子里,经济管理被那些“技术官僚”掌控,比如,希腊银行和农业银行的官员以及高级公务员。短命的政府除了袖手旁观,什么也做不了。

非常了不起的是,这一切措施都管用。截至1935年,国内外的观察家在感受到“经济从危机中获得了极大的复苏”以及“人们比两三年前更看好国家繁荣的氛围”时,感到非常惊奇。农业银行通过积极干预促进新的、产量更高的小麦品种的种植,大幅度降低了希腊积重难返的对进口粮食的依赖。经济好转的成功却带来了新的不稳定,并将改变那些年影响希腊社会和政治生活的裂痕。在保护主义和国家干预的新情况下,富人变得更富,穷人变得更穷。正如一位历史学家所说:“消耗现有系统能力并最终重置政治力量的,是经济增长。”21

随着不平等的加剧,国家机关越来越没有能力应对不平等所造成的后果。1935年和1936年的最初几个月,罢工和示威变成家常便饭。1936年5月,萨洛尼卡烟草工人的罢工使得整个城市陷入停滞。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升级,5月9日的大游行示威遭到了武装宪兵的镇压,32人死亡,300多人受伤。英国大使锡德尼·沃特洛在这些事情发生前一个月给外交部写信:

随着新问题的成形,新的裂痕可能会逐渐地遮蔽旧的裂痕,将过去的仇恨转入新的渠道……也许,问题是不可解决的;也许,议会制政府会轰然倒塌。22

他是对的,4个月以后,政府垮台了。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其打击不是从下面来的,不是从共产党人和工人阶级来的,而是从上面来的。

截至目前,在我们的讲述中,扬尼斯·梅塔克萨斯是一个多次出现但多数情况下都不怎么起眼的名字。他的成长经历可以追溯到1897年的战争灾难,当时的他是一名年轻的军官。对多数关注那些年公共事件的希腊人来说,他们对梅塔克萨斯的印象基本上也是那样。不过,1936年年初,梅塔克萨斯的时刻到来了。几位主导希腊政治20多年的老政客在1936年陆续驾鹤西游!被流放的维尼泽洛斯在3月去世;人民党领袖察尔扎里斯在5月撒手人寰;孔季利斯将军(他推翻了两届政府,一次是维尼泽洛斯支持者,另一次是保王党)走得更早,在1月底就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句号。命运使然,在4月,国王任命的临时总理也翘了辫子。梅塔克萨斯临危受命,帮助议会度过过渡期,直到新的政府组建。梅塔克萨斯在那个月过了65岁的生日,在政客中,他不是最年轻的,但是他还能活5年。他度过5年光阴的方式,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

不过,有一件事是清楚的,他没有想到自己要担负的重任。“梅塔克萨斯将军远没有作为一个独裁者要取得成功所必备的强健体质,”英国驻希腊大使沃特洛的继任者于1939年写道,“他个子矮小,大腹便便,穿着邋遢,从来不会激发大众的热情。”23梅塔克萨斯这位“将军”自从在一战开始时担任康斯坦丁的参谋长以来,就没有穿过军装。宣传照好像对他进行了美化,隐去了他的大肚子、秃头顶,特别是他圆圆的、胖胖的脸颊。宣传人员要把他塑造成一个和蔼可亲的、慈父般的形象,与希特勒、墨索里尼的火爆的、钢铁般的形象完全相反。

但是梅塔克萨斯有着另一种不同寻常的钢铁意志。他出生于爱奥尼亚群岛上的一个贵族家庭,不过他的国家从一开始就不承认贵族头衔。对于希腊唯一的官方认可的世袭家族王室,他一生都充满尊敬。他恪守军事纪律,年轻时曾在德国接受训练。从政治上来说,他最为关心的是希腊的主权和领土完整。在一战期间,梅塔克萨斯是最积极倡导中立的。后来,在维尼泽洛斯于1920年选举失败的时候,他几乎是独自一个人站在保王派的一边,反对继续进行在安纳托利亚的战争,显得非常与众不同。梅塔克萨斯的坚韧和精明让他建立了自己的党派,并顽强地领导这个党派一直前进。他与维尼泽洛斯一样,推崇实用主义,是反维尼泽洛斯阵营中的第一个承认共和国的政治人物。不过,在1935年维尼泽洛斯派政变失败,政治大潮涌动倒退的时候,他也是第一个放弃共和国的人。

但是,与维尼泽洛斯不一样的是,他在选举方面从来没有获得多大运气。他的自由思想党常常被误解为“自由思想者”,从名字和行动上都很难得到那些痛恨并反对维尼泽洛斯“自由党”的选民的支持。1936年,梅塔克萨斯的党获得的席位比共产党还少。选民从来没有对梅塔克萨斯热心过,他也从来没对选民示好过。在这个时候,他甚至已经开始鄙视整个议会制度了,而这个制度则是希腊在过去20年来发展演变的结果。在这方面,他绝不是孤立无援的。维尼泽洛斯曾经也持有同样的看法,他在给普拉斯蒂拉斯的信中暗示过这点,当时的普拉斯蒂拉斯正试图通过武力夺取政权。

那么,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最不可能的人物是怎样在1936年8月4日后成为独裁者的呢?

1月底,议会的选择从数学上看无非有3种组合。第一种组合和第二种组合是,自由党或者以人民党为首的维尼泽洛斯的反对党派分别与共产党联合,形成多数。第三种组合是,这两大拥有多数席位的派别搁置争议,联合执政,把共产党挤出去。维尼泽洛斯的反对党派与共产党之间的谅解与合作是不可能实现的,两者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差距太大了。这就只剩下自由党和共产党的联合,以及自由党和维尼泽洛斯的反对党之间的合作。这两种组合也都陷入了同样的困境之中。

选举以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自由党和共产党各自让步,从而联合组建了政府。但是,军方的参谋长对此有自己的看法,看守政府的国防部部长向乔治二世传达了军方意见。国王立即召见梅塔克萨斯,让他负责国防部的管理。几天后,梅塔克萨斯被任命为副总理。在军方的反对声中,看守政府的性质发生了变化。

1936年4月13日,看守政府的总理康斯坦提诺斯·德穆尔齐斯死了。乔治二世根据1864年宪法的规定,行使了他的特权,任命所在党派在300个议员席位的议会中仅拥有7个席位的人担任总理,他就是扬尼斯·梅塔克萨斯。两周后,他在议会以压倒性的优势赢得了信任投票,事后看来,这好像很神奇。通过这种方式,主要政治派别的议会代表都像在梦游似的,都愿意废除那个他们本来应该服务的民主制度。

赢得选举5天后,梅塔克萨斯宣布议会一直休会到9月。事情进展得很快。罢工浪潮一个接着一个,愈演愈烈。5月,萨洛尼卡发生了暴力行动,这让人们深感恐惧,以为共产党组织的大起义就要来临了。梅塔克萨斯尽自己的一切能力来消除那些恐惧。乔治二世可能也对那些传言感到恐惧。那个时候,外交观察家认为威胁被夸大了,此后的历史学家也认同这个观点。到了7月,各个政治党派第二次认真地尝试组建新的政府。但是,这个新政府很快就像共产党参与组建的上一个政府那样,也不被军方接受。自由党人为了支持反维尼泽洛斯派所付出的代价,是召回被军队开除的人,这些人在前年因报复维尼泽洛斯派而被赶出军队。这一下子就让现役军官的工作受到了威胁,因为这些人就是代替那些人上岗的。而那些人又是上一次清洗的受害者。

国王看起来接受了各党派领导人提出的组建联合政府的建议,实际上却和梅塔克萨斯决定要采取行动了。采取行动的托词是,希腊工人联盟要在8月5日星期三举行24小时的大罢工。大罢工开始的前一天,希腊宣布实行戒严令,宪法条款被搁置,议会被解散。很快,所有的党派被解散,包括梅塔克萨斯自己的党。希腊“8月4日独裁政权”开始了。

这就是当时的形势,甚至不需要有人站出来展示实力。没有任何人发起任何抵制。到了有人想起来要反抗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梅塔克萨斯和他的支持者经年累月、不厌其烦地宣传的理由是,要预防共产党的暴力夺权。

现实并不是这样。看起来真正让梅塔克萨斯采取此行动,并让他说服国王支持他的原因,是他害怕军队中会再度出现1916年那样的内战。如果维尼泽洛斯派与反维尼泽洛斯派实现大联合,两大对立集团的官员拼个你死我活的情况就真有可能出现。西班牙刚刚发生的事进一步增强了这种恐惧和担心。

仅仅在梅塔克萨斯攫取权力两周前,驻扎于摩洛哥和加那利群岛的西班牙军队对西班牙共和国刚刚选举的人民阵线政府宣战。1936年开始的西班牙内战后来显示出是一场共产党和法西斯主义各自代理人之间的战争。但是,在最初的几周内,这个特点并没有凸显出来。希腊那些思考缜密的观察家可能会认为,西班牙发生的就是一场国内一半军事力量对另一半军事力量的战争。同样的事情真的会在希腊发生?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但是,我们至少可以从结果来进行判断。西班牙佛朗哥将军在7月的干涉引发了内战,希腊梅塔克萨斯将军在其后3周的干涉则没有引发内战。另一方面,不管梅塔克萨斯和乔治二世的动机如何,从长远看,他们行动的影响不是阻止国内冲突,而只是延缓了冲突。

可能分裂希腊社会的那道裂痕游移不定,而梅塔克萨斯独裁政府就像是在裂痕上浇筑了一层厚厚的水泥。当被浇筑水泥的整个板块再度开始运转时,推动运转的力量的本质可能会发生变化。对于不断积累的压力,水泥并不能压制,也不能疏散,但是可以让其沿着不同的轴线进行分裂。希腊共产党在很大程度上是想象中的威胁,只不过是1936年夺取权力的借口,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被梅塔克萨斯的独裁政府摧毁了。但是,希腊添油加醋的描述反而助长了它的勃发。1936年,共产主义在希腊不是一股很大的力量,但是10年后,它不可小觑。

尽管希腊官方一直压制左派,左派力量却吊诡地发展壮大起来,成为梅塔克萨斯独裁政府的受益者,将继续主宰着20世纪40年代以来的知识分子的生活。随着1936年极右独裁政府的上台,现代意义上的左派和右派进入了希腊的政治舞台。当裂痕在下一个10年里再一次出现时,它将沿着左派—右派的轴线分裂,从而将希腊分成两半,这导致了20世纪希腊的第二次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