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通牒
从一个方面看,梅塔克萨斯的独裁政府和纳粹以及法西斯政府没有什么两样。墨索里尼1935年就暴露了他往海外扩展的帝国野心——派兵入侵阿比西尼亚(今埃塞俄比亚)。在德国,纳粹思想意识的核心是,以牺牲东欧和亚洲的“低等”人为代价,扩大自己的国土,为自己的民族营造“生存空间”。希腊“8月4日独裁政权”与军国主义和扩张主义都无关,希腊在1922年就有了更加痛苦的教训。那个时候,梅塔克萨斯就反对在安纳托利亚的战争,此后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的观点。他希望“我们亲爱的小小希腊能够幸免”,这是他在一战开始时的一封私人信件中表达的,并一直伴随着他走到二战的关键时刻,走到生命的终点。
梅塔克萨斯的独裁政府延续了维尼泽洛斯设计安排的当地防御联盟体系,包括与土耳其的协作。对希腊独裁政府来说,最头疼的问题是来自欧洲强国的威胁(这也是任何一届希腊政府都头疼的问题),因为强国之间好像又一次发生了冲突,而这个冲突一定会导致战争。希特勒在1938年吞并了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的一部分,那么墨索里尼要在地中海和巴尔干半岛舒展一下筋骨,进行领土扩张,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在地中海东部能够与意大利抗衡的唯一强国是英国。英国时任首相内维尔·张伯伦在同意肢解捷克斯洛伐克并宣布实现“我们这个时代的和平”后没过几天,也就是1938年10月3日,梅塔克萨斯向英国外交部提出了坦率真挚的请求:
与英国结盟是我想要做的事。为什么不呢?我们必须认清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在发生欧洲大战的情况下,使用希腊的岛屿和港口将是英国海军和空军的必然选择。即使贵国没有主动把希腊看作一个盟友,也会被迫这样做……
当然,这是1916年发生的情况。对于那段痛苦的经历,梅塔克萨斯和很多希腊人都记忆犹新。他的解决方案就是悄悄地借用他当时的政敌维尼泽洛斯的政策,主动争取联盟,而不是陷入被占有和发生内战的致命困境之中。33
梅塔克萨斯在日记中袒露了他的内心想法,那就是,他的建议会被拒绝。想想一年半以后,如果英国和德国战事正炽,但是意大利和希腊还没有开战,那么他可能会琢磨:“这些国家现在会向我们提出结盟吗?我不寒而栗。但是这样也许会更好。”34不管怎么说,梅塔克萨斯的直觉是对的。在英国,绥靖的气氛四下弥漫。更实用的计策是(这是一种短视),即便英国不背负盟友的责任,最后也能获得梅塔克萨斯承诺的一切。35所以,这些国家都跌跌撞撞地走向了战争。
1939年3月,德国军队进入此前没有被第三帝国吞并的捷克斯洛伐克的其他地区。到了月底,纳粹宣传部部长戈培尔第二次访问希腊。他与梅塔克萨斯进行了会面,对希腊在战时将保持中立偏德国的态度表示满意。就梅塔克萨斯而言,他在自己的日记中用电码标注道:“两边都要有保证。”36一周后,意大利军队在阿尔巴尼亚的海岸城市都拉斯登陆,24小时后占领了全国。梅塔克萨斯再也没有什么保证了。又过了一周,英国和法国政府发布声明,支持希腊和罗马尼亚的领土完整,反对侵略。这个声明根本不能起到任何保证作用,注定会被雨打风吹。接着,在9月1日,希特勒入侵波兰,二战爆发了。
前9个月的欧洲战事常常被称为“假战争”,而在巴尔干半岛,这却是“假和平”。意大利直到1940年6月才参战。这个时候,多数北欧国家都已经在纳粹的炮火中沦陷。不列颠之战在英吉利海峡的上空进行,到了9月,德国的轰炸开始摧毁英国的城市,温斯顿·丘吉尔政府无暇他顾,即便在意大利要马上进攻希腊的时候,也不能为希腊提供多少支持。
8月15日,正是一年一度的蒂诺斯岛朝拜圣母马利亚的高潮时刻,一艘由潜水艇发射的鱼雷击沉了停泊在港口外边的希腊巡洋舰“艾利”号。没有人怀疑那艘潜水艇是意大利的,但是新闻不允许这样说。梅塔克萨斯给英国政府发了紧急电报,请求其在意大利进攻希腊时给予帮助。几天后,丘吉尔亲自回答了电文,但没有做出任何承诺。梅塔克萨斯一直坚守自己的原则,对新闻媒体只字不提他与英国的磋商,主要是避免刺激意大利采取更大的行动。
同时,梅塔克萨斯与德国政府保持秘密的接触,他还没有放弃希望,期待希特勒能够对他的盟友墨索里尼施加限制。但是,纳粹提出的条件是,希腊必须加入轴心国。对此,梅塔克萨斯不能冒险答应,他的理由与当年康斯坦丁拒绝德皇同样要求的理由完全相同,依然是地缘政治方面的考虑。希腊是一个海洋国家,而英国则是大海的主宰。37在那个充满危机和不确定性的仲夏,梅塔克萨斯在日记中记下了自己灰暗的宿命论思想:
如果德国人赢了,我们就都得成为德国人的奴隶。如果英国人赢了,我们就会变成英国人的奴隶。如果两边都没有赢,欧洲就会分崩离析。不管怎样,大厦将倾。我的主啊,多么绝望啊!38
那年,希腊的夏天持续了很久。10月都快结束了,夜里还很热。雅典有传言说意大利人要从阿尔巴尼亚打过来了。政府已经起草了秘密命令,准备一有情况就马上进行后备役军人的紧急动员。10月25日星期五,政府依然没有发现意大利军队进攻的迹象。那天晚上,梅塔克萨斯去歌剧院听一个意大利演出公司上演的普契尼的作品《蝴蝶夫人》。他在日记里写道:“热烈欢迎。”第二天,意大利驻希腊大使埃马努埃莱·格拉齐邀请演出人员以及希腊政府的要员到大使官邸进行庆祝。到了星期天,意大利的新闻就声称,希腊的暴徒袭击了驻扎在阿尔巴尼亚的意大利军队。39
10月28日星期一,格拉齐和梅塔克萨斯再度会晤,时间是凌晨3点,地点是梅塔克萨斯在基菲西亚简朴的家中。梅塔克萨斯不得不从床上起来,接待这位不速之客。表情尴尬的意大利驻希腊大使格拉齐此行是来送达最后通牒的:希腊必须开发未特别指定的战略要地,允许意大利军队借道经过,且不受任何阻碍。据说,梅塔克萨斯的回答就一个字,“不”(Ochi)。从那以后,这个日子就被希腊确定为国庆节,为了纪念这个抗争的行为。事实上,当时不论发生怎样的对话,双方都是用法语进行的,因为法语是当时的国际外交语言。梅塔克萨斯真正说的话可能是他的第一个部长不久后参加紧急内阁会议时所记录保存的:“如果情况是这样的话,先生,我们就打仗吧”。40
在20世纪,希腊第二次被卷入一场欧洲战事,这场战事很快就席卷了整个世界。梅塔克萨斯作为军事和政治独裁者,向来不受民众的欢迎,但是在一夜之间,他成了国家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