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独立动词
动词是连动式的核心构成要素。Haspelmath(2016)指出,如果要从跨语言的角度找出一个可应用的标准对动词做比较概念的定义,区分名词、动词和形容词的唯一有效办法大概是看它们是否借用其他成分来表达动态事件。他认为,动词用来表达动态事件、充当句子的谓语时,不需要特殊编码,如与系动词连用,连动式中的动词必须是独立动词。也就是说,连动式中的动词必须可以独立使用,不借助于其他动词。对此,他对独立动词的比较概念进行了如下定义:为了比较的目的,一个独立动词是这样一种形式,它能做句子的谓语,表达动态事件,不需要任何特殊编码,并可以不借助其他动词用无省略的表达方式实现上述用法。[14]
Haspelmath在对独立动词进行定义后,引用了粤语例句来说明他的定义,其中一例是:

他运用这个例子,意在强调粤语中“同”不能单独使用,因而“同”不是独立动词,上述例句不属于连动式。但对于汉语来说,真正难以区分的不是“同”这类已经不具有动词属性、不能独立使用的助动词,而是那些可以单独使用但在连动式中已不表动态事件的兼具动词和介连词属性的兼类词,如“跟”,既可以作为动词单独使用,也可以作为介词和连词使用。
Haspelmath虽然提出了独立动词这一比较概念,但并未就其构成要素展开论述,也未就如何满足这些构成要素做进一步的分析论证,主要是指出了对动词进行这一补充界定之后,就可以将独立动词与助动词、介词、系动词等功能词进行区分,具体在哪一点上可以进行区分,Haspelmath则没有过多论述。如何将其应用于实际具体语言,则需要进行更深入的分析研究。
那么,如何在其定义的基础之上对汉语连动式中的动词进行清晰的界定呢?在上述独立动词比较概念的五个构成要素——能充当句子的谓语、表达动态事件、没有特殊编码、不借助其他动词和无省略的表达方式中,表达动态事件是最为重要的构成要素。我们通过考察明清汉语连动式的使用情况发现,汉语连动式中的动词要成为能表达动态事件的独立动词,应兼具[+dynamic/动性]和[+active/动态]的双重属性,即连动式中的动词应和其单独使用时所表达的动作具有同样的动性。这一特征将明清汉语连动式与一系列其他类似结构进行了有效区分,甚至不需要叠加能充当句子的谓语和不借助其他动词这两个规定。
(一)表达动态事件
陈重瑜指出,我们忽略了英语状态动词的一个重要特性:[+dynamic,-(physically)active],而这才是英语状态动词的真正特性。[15]通过考察,我们发现汉语动词可以分为动态动词和状态动词,独立动词能够表达动态事件,那么就应兼具[+dynamic/动性]和[+active/动态]的双重属性,连动式中的动词应和其独立使用时所表达的动作具有同样的属性。这也就将状态动词排除在外,因为状态动词不具有[+active/动态]的属性。
在以往的研究中,汉语连动式与诸多类似结构如状中式、比较式、动词拷贝式、介词短语、助动词结构等容易产生混淆。通过连动式中的动词表达动态事件这一属性特征,可以有效区分连动式与各类易混淆结构。下面将一一进行对照说明。
1.动词“说”和“道”构成的短语
方梅(2006)指出,“说”从一个具有词汇意义的实词变为体现语法功能的成分,经历了从言说动词到引语标记,再到准标句词,最后到标句词的语法化过程。刘丹青(2017)通过分析指出,标句词“道”用在语言思维类动词后,就表示其后的成分为内容宾语小句,其从言语义动词到标句词的语法化过程在宋元之交已经完成。当“说”和“道”为言语义动词时,可作为连动式中的独立动词,当它们虚化后,不能作为连动式的独立动词,不能算作连动式的独立构成成分。如下例:
(a)便拦傻狗说:“不咱们就住下罢。” (《儿女英雄传》第5回)
(b)老爷便怄九公道:“这样听起来,只怕还有位大如嫂呢罢?”(《儿女英雄传》第15回)
(c)安老爷吩咐道:“明日这一课不是照往日一样作法。”(《儿女英雄传》第34回)
(d)他便高声朗诵道:……此中庸之极诣,性情之大同。(《儿女英雄传》第34回)
(e)安太太此时是已经吓得懵住了,只问着舅太太说:“这乌里雅苏台可是那里呀?”(《儿女英雄传》第40回)
(f)丫头学说,两个说了一夜话,说他爹怎的跪着上房的叫妈妈,上房的又怎的声唤摆话的。(《金瓶梅词话》第21回)
上述例句中的“说”“道”有三种情况:第一类是独立的动词;第二类是虚化的言说动词;第三类是标句词。在例(a)和例(b)中,“说”和“道”为独立动词,它们与其前的动词构成连动式。在例(c)、例(d)、例(e)中,“道”和“说”为虚化的言说动词,用在语言思维类动词之后,语义发生虚化,不再表示实际动作,它们和其前的动词一起只能表达一个动作,在句中都可以省略而不影响句子意思的表达,不具有 [+active/动态]的属性,因而不能算作连动式。例(f)中“说”单独位于小句的句首,是典型的标句词的用法了。将上述例句中已经虚化了的“说”和“道”省略后,不影响句子的表达。因而,例(c)、例(d)、例(e)、例(f)从表面上看都是两个动词的连用,但都不能算作连动式。
2.状中式
动词或动词短语可以充当状语成分,如“他设局害人”“他捧粗腿奉承财主”“身子别来回摇晃”“电视台跟踪报道了这起重大事故”。上述举例中的“设局”“捧粗腿”“来回”“跟踪”等动词都只具有[+dynamic/动性]而不具有[+active/动态]的属性,在句中不能表达动态事件。在明清时期的语料中,我们也发现了不少类似的例句。
(a)怎么,露着你的鼻子儿尖、眼睛儿亮,瞧出来了,抵死不喝。(《儿女英雄传》第5回)
(b)文章呢,倒糊弄着作上了;谁知把个诗倒了平仄,六韵诗我又只作了十句,给他落了一韵,连个复试也没巴结上。(《儿女英雄传》第15回)
(c)再说今日亲家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他们伴儿们倒跟了好几个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这么几天了,谁不偷空儿歇歇儿?(《儿女英雄传》第29回)
(d)当初在蔡通判家房里,和大婆作弊养汉,坏了事,才打发出
来,嫁了厨子蒋聪。(《金瓶梅词话》第25回)
上述例句中的“抵死不喝”“糊弄着作上了”“偷空儿歇歇儿”“作弊养汉”中的“抵死”“糊弄着”“偷空儿”“作弊”都只具有[+dynamic/动性]而不具有 [+active/动态]的属性,在句中都不是动词本义,并不能表达动态事件,只能表示状态,不能算作独立动词,句中动词连用整体上只表示一个行为动作,所以上述例句均为状中式。
在状中式中,存在着一类特殊的状中句式——比拟式。通过动词的[+dynamic/动性]和[+active/动态]属性,我们也可以将其与连动式进行有效区分,在明清汉语语料中也发现了一些用例,如:
(e)向我捣蒜也似价磕了阵头,就待告退。(《儿女英雄传》第16回)
(f)王婆一面打着撺鼓儿说,西门庆奖了一回。(《金瓶梅词话》第3回)
上述例句中,例(e)“捣蒜也似价磕了阵头”中的“捣蒜”只具有[+dynamic/动性]的属性,而不具有[+active/动态]的属性,在句中不能表达动态事件,因而不属于连动式。例(f)中的“打着撺鼓儿”为“帮腔怂恿”之意,意思和俗语“敲边鼓”相近,为比喻用法。“打着撺鼓儿”也不具有[+active/动态]的属性,在句中不能表达动态事件,因而也不能算作连动式。
3.比较式
蔡御史道:“我到扬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取你盐一个月。”(《金瓶梅词话》第49回)
上述例句中表比较意义的动词“比”只具有[+dynamic/动性]的属性,而不具有[+active/动态]的属性,不能算作独立动词,因而不属于连动式。
4.介词短语
(a)是日也约了安公子,一同在那里舒散一天,作个“题糕雅集”,便借此等榜。(《儿女英雄传》第35回)
(b)你不经我这番训诲,又靠甚的去成名?(《儿女英雄传》第36回)
(c)韩道国与西门庆磕头,拜谢回家。(《金瓶梅词话》第38回)
上述例句中,“借此等榜”中的“借”、“靠甚的去成名”中的“靠”、“与西门庆磕头”中的“与”,都已由实义动词虚化为介词,都不具有[+active/动态]的属性,均为介宾短语充当状语,属于偏正式。
5.助动词结构
助动词与后面的谓词性词语构成助动词结构。关于助动词结构的性质,有合成谓语说、状心说、述宾说、双谓语说等多种意见。助动词由动词虚化而来,在虚化过程中脱落了[+active/动态]的属性,这正是助动词与动词之间的属性区别,因此自然不应把助动词结构纳入连动式的范畴。
(a)我眼前还有些未了的小事,须得亲自走一盪,回来你我短话长说着。(《儿女英雄传》第5回)
(b)他在厅柱上绑着,请想,怎的会咕咚一声倒了呢?(《儿女英雄传》第6回)
(c)明日这课我要试你一试,一交寅初,你就起来,我也陪你起个早,你跟我吃些东西,等到寅正,出去发给你题目,便在我讲学的那个所在作起来。(《儿女英雄传》第34回)
上述例句中,助动词“须得”“会”“要”都只具有[+dynamic/动性]的属性,而不具有[+active/动态]的属性,这类助动词结构均不属于连动式。
6.动词拷贝式
赵林晓、杨荣祥、吴福祥的研究表明,动词拷贝式(重动式、重动句)主要有五种来源。“这几种来源中,只有第二类来源连动结构的前VP与现实世界的时间过程发生联系,具有叙实特征,其他四种来源结构中的前VP都是概括性的话题或说话人假设的、判定的情况,陈述性都很弱。”[16]但如果我们仔细考察第二类即“语段中的连动结构”演化而成的动词拷贝式,不难发现其“VO”的陈述性也明显降低,同样具有话题的属性。尤其当其处于句首被说明的位置时,话题性更为明显。
(a)一地里寻平安儿寻不着,急的傅伙计插香赌誓。(《金瓶梅词话》第95回)
(b)碧峰道:“你今日寻徒弟寻的费了力,我今日个等你等的费了神”。(《西洋记》第1回)
上例中的“寻平安儿”“寻徒弟”“等你”虽然都具有一定的陈述性,但陈述性都明显降低,不能带时体标记,具有话题的属性,不具有[+active/动态]的属性,整个拷贝式只能表示一个独立事件。
关于动趋式和动结式这两类动补式,刘丹青通过论元共享、增容扩展能力、体貌标记、可能式转换、方言补语标记、韵律特征等多个方面的句法和韵律事实的展示,论证了现代汉语动结式和动趋式“虽然语源上来自于连动式,但在共时层面已裂变为无关的句法构式,由不同的句法规则生成,不属于同一个句法范畴”[17]。有些趋向动词在语法化的过程中,由趋向补语进一步虚化为时体助词,如表完成体的“来”、表起始体的“起来”、表持续体的“下去”以及表经历体的“过”等,这些动词构成的动补式离连动式也就更远了。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发现,[+dynamic/动性]和[+active/动态]属性是连动式中动词的核心属性,将明清汉语连动式与一系列类似结构进行有效区分,甚至不需要借助另外两个构成要素——不借助其他动词、能充当句子谓语。
下面我们将没有特殊编码和用无省略的表达方式这两个属性与汉语连动式分别进行观照,发现对于汉语连动式而言,通过这几项构成要素,可将汉语连动式与有标记的紧缩式、无标记的紧缩式等类似结构进行有效区分。
(二)无特殊编码
所谓特殊编码,是指动词之间采用固定的表达格式,如结构重复“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或使用固定的关联词语,如“他一发脾气就扔东西”。这一点排除了有标记的紧缩式,因为这类紧缩句往往采用特殊编码,用单句的形式表达复句的语义内容。在明清时期的语料中,也有不少这样的例句,如:
(a)他也每见必学,每学必会,每会必精,却是每精必厌。(《儿女英雄传》第18回)
(b)不想被这位新娘子小小的游戏了一阵,来了几个留下了几个,不曾跑脱一个,这班贼好不扫兴!(《儿女英雄传》第32回)
(c)只因公主爱啼,锦川去医,一见即住,来了复啼。(《跻春台·心中人》)
(三)用无省略的表达方式
这一点将连动式与无标记的紧缩式进行了区分,因为无标记的紧缩式通常是用省略的方式进行表达的:
(a)这才不枉我教养你一场!有话到里头说去罢。(《儿女英雄传》第40回)
(b)安老爷道:“既如此,叫人看着些,快到了先进来回我一句。”(《儿女英雄传》第24回)
(c)我骑着驴儿从旁经过,只听得一个道:“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儿女英雄传》第8回)
(d)要赌,像朱家有爷在前边,身边落落动,拿得出来去赌。(《型世言》第23回)
这几例均为表假设条件关系的紧缩句,完整的表达应为“你如果有话就到里头说去罢”“如果快到了先进来回我一句”“咱们如果有本事的话就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拿得出来的话才去赌”。这几例均为省略了标记的紧缩式,都不能算作连动式。
独立动词是构成连动式比较概念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参项,我们通过对独立动词的构成要素(特别是“表达动态事件”这一核心构成要素)进行分析,可以使连动式的独特属性得以凸显。
下面,我们将对另外两个参项“连接成分”与“动词之间的谓语-论元关系”进行考察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