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汉语连动式的个性特征

一、明清汉语连动式的个性特征

1.明清汉语连动式中的动词不一定具有相同的时态取值

对于现代汉语连动式中时和体的情况,刘丹青进行了考察,并提出现代汉语连动式对时态的单一性限制很明显,而对体的单一性限制基本不存在。需要注意的是,对于这一条,类型学家Aikhenvald和Dixon的看法有所差异,他们提出,连动式的特征是几个动词只有一个时态、一个体、一个极性赋值(要么肯定,要么否定)。也就是说,连动式除了共享时以外,还共享相同的体貌。对此,刘丹青进行过解释:时间是更外部的框架,作用于事件整体,而体是事件内部的过程关照,作用于其中的微事件。通过对明清汉语连动式进行考察,我们发现,明清汉语连动式中的动词通常具有相同的时态取值,但也有少数连动式中的动词具有不同的时态取值。

(a)常时节道:“我方走了热剩剩的,正待打开衣带扇扇扇子,又要下棋?也罢么,待我胡乱下局罢。”(《金瓶梅词话》第54回)

(b)西门庆道:“明日叫媒人,即时与我拉出去卖了!”(《金瓶梅词话》第44回)

(c)因望着金莲说:“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金瓶梅词话》第76回)

(d)才待解开衫儿抱这孩子,奶子如意儿就说:“五娘休抱哥哥,只怕一时撒了尿在五娘身上。”(《金瓶梅词话》第32回)

(e)那两个那有心想坐,只待出去与李三、黄四分中人钱了,假意说有别的事,急急的别去了。(《金瓶梅词话》第53回)

(f)于是二人连忙将银往各处置了布匹,装在扬州苗青家安下,待货物买完起身。(《金瓶梅词话》第81回)

(g)前日上坟遇着单武,还受了许多狗气,我仔细想来,或者是包得串通盗贼咬扳,也未可知。(《跻春台·万花村》)

上述例句中,连动式中的动词或动词短语均受同一个时间修饰语的修饰,具有相同的时态取值。如例(a)连动式中的动词短语均受时间修饰语“正”“待”修饰;例(b)连动式中的动词短语均受时间修饰语“即时”修饰;例(c)连动式中的动词短语均受时间修饰语“今日”“已”修饰;例(d)连动式中的动词短语均受时间修饰语“才待”修饰;例(e)连动式中的动词短语均受时间修饰语“只待”修饰;例(f)连动式中的动词短语均受时间修饰语“待”修饰;例(g)连动式中的动词短语均受时间修饰语“前日”修饰。

(h)王八见无人,尽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吃的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待笑。(《金瓶梅词话》第22回)

(i)年除岁末,渔翁忽带安童正出河口卖鱼,正撞见陈三、翁八在船上饮酒,穿着他主人衣服,上岸来买鱼。(《金瓶梅词话》第47回)

(j)才点灯,便放下号帘,靠了包袱待睡。(《儿女英雄传》第34回)

上述例句中,连动式中的动词或动词短语具有不同的时态取值。例(h)中“待”单独修饰其后的动词“笑”,表将来时,而前面的“看着”为进行时。例(i)中“正”修饰其后的、句子中的第二个连动项“出河口”,表过去进行时。例(j)中“待”单独修饰其后的动词“睡”,表将来时,而前面的“靠了”为过去时。

上述情况的出现,一方面与时间副词的演变有关,另一方面与汉语时体表达的特殊方式有关。鉴于汉语缺乏形态上的时态范畴,我们难以测试汉语连动式各个动词的时态特征,刘丹青在对汉语连动式中的时态范畴进行考察时,也只能借助于表达时态语义的时间词语(名词、副词等)。一定的语法意义只有同一定的语法形式相结合,才能确认为语法范畴。不少学者认为汉语没有时范畴,并不等于汉语没有时的观念,不过是“时”的意义在汉语中用的是词汇手段(时间名词或副词)来表示,因为它没有和一定语法形式相结合,不应立为时范畴。众所周知,汉语是拥有体的表达方式的语言。相对其他语言来说,汉语缺乏表达时间的语法手段,而且不具有时间范畴。因而,在汉语句子中,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一般是不加区分的。不存在现在时和非现在时的对立,甚至像过去时与非过去时的对立这种在语言类型学研究中被确认为较普遍的现象,在汉语里也不存在。至于将来时,它既可归于时间意义,也可归入情态范畴。它可以用副词来表达,但从未成为强制性手段。

从语料考察的情况来看,大部分汉语连动式中的动词都具有相同的时态取值,仅少数连动式中的动词具有不同的时态取值。同时,我们也注意到,若将上述例句中的时间副词换成时间名词,上述例句就都不成立了。这也许与副词所表达的意义更虚有关。

2.明清汉语连动式中的动词可以有各自单独的时间修饰语

不少类型学家都认为,连动式中的动词不会有各自单独的时间或事件位置修饰语。通过考察语料,我们发现,对于明清汉语连动式而言,动词通常不会有各自单独的时间修饰语,但也存在动词受时间修饰语单独修饰的特殊情况,如:

(a)便把汉王的太公俘了去,举火待烹,却特特的着人知会他,作个挟制。(《儿女英雄传》首回)

(b)他不觉一阵寒噤,连打了两个呵欠,一时困倦起来,支不住,便伏在手下那本卷子上待睡。(《儿女英雄传》第35回)

(c)这太太因等不见喜信,正在卸妆要睡,听得外面喧嚷,忙叫人开了房门,出去打听。(《儿女英雄传》第1回)

(d)只说老来免得骨髅擂,那知道,遭冤待死不能把家回。(《跻春台·义虎祠》)

(e)把孽种遗腹内将要生产,你叫我用何计把命保全?(《跻春台·解父冤》)

(f)一日,有邻妇来说隔壁有一孤老,得病无钱,饥饿将死。(《跻春台·节寿坊》)

(g)那李良雨早已沉醉要睡,吕达等他先睡,竟捱进被里。(《型世言》第37回)

例(a)中,“待”单独修饰其后的动词“烹”,表过去将来时。例(b)中,连动前项“伏在手下那本卷子上”为过去进行时,连动后项中的“待”单独修饰其后的动词“睡”,表过去将来时。例(c)中,连动前项“正在卸妆”为过去进行时,连动后项中的“要”单独修饰其后的动词“睡”,表过去将来时。例(d)中,“待”单独修饰其后的动词“死”,表过去将来时。例(e)中,“将要”单独修饰其后的动词“生产”,表过去将来时。例(f)中,“将”单独修饰其后的动词“死”,表过去将来时。例(g)中,连动前项“已沉醉”为过去完成时,连动后项“要睡”中的“要”修饰其后的动词“睡”,表过去将来时。

上述例句中,连动式中的动词或动词短语都出现了受时间修饰语单独修饰的情况。从语料考察的情况来看,大部分明清汉语连动式中的动词都具有相同的时态取值,通常没有各自单独的时间修饰语,但也存在一些特殊用例,主要涉及一些时间副词和时间名词的搭配使用。这一方面与汉语时间副词的演变有关,另一方面与汉语时体表达的特殊方式有关。

3.明清汉语连动式中,如果只有一个人称、时态、语气或否定标志,其不一定出现在边缘位置

对于连动式中出现的人称、时态、语气或否定标志等的位置问题,类型学家多有关注,Haspelmath(2016)、Aikhenvald和Dixon(2006)等类型学家普遍认为上述语法要素在连动式中均出现在边缘位置,即在第一个动词之前,或在最后一个动词之后。通过考察人称、时态、语气和否定标志四个要素在明清汉语连动式中的位置,我们发现,明清汉语连动式在上述要素方面均体现出自身的个性特征,具体情况如下。

(1)人称标志

在人称标志方面,在明清汉语连动式中,如果只有一个人称标志,它既可以出现在边缘位置,也可以出现在中间位置,如:

(a)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金瓶梅词话》第79回)

(b)公子此时只望他快些出去,连忙拿出一吊钱,掳了几十给他。(《儿女英雄传》第4回)

(c)王八见无人,尽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吃的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待笑。(《金瓶梅词话》第22回)

(d)狼送我下山来前把路引,忽来了数十狼想把我吞。(《跻春台·审豺狼》)

(e)先时在馆中,两个人把后庭拱他,到后渐渐引他去闯寡门,吃空茶。(《型世言》第15回)

上述例句中,例(a)中的第二人称代词“你”出现在边缘位置,位于第一个动词前。例(b)中的第三人称代词“他”出现在边缘位置,位于第二个动词之后。另外三个例句中,人称代词均未出现在边缘位置,而是位于第一个动词之后,位于核心位置。汉语中人称代词的主格和宾格形式相同,相对英语而言,没有严格的人称一致表达法。

除了人称代词直接充当连动式中的主语或宾语成分这种情况之外,当人称代词充当连动式中介宾短语的宾语成分时,同样既可以出现在边缘位置,也可以出现在核心位置,如:

(f)玳安悄悄进来替他禀问,被西门庆喝了一声,唬的众人一溜烟走了。(《金瓶梅词话》第68回)

(g)他便跪拜号哭,为他沐浴更衣,替父充役。(《型世言》第9回)

(h)连忙起身给他道喜,说道:“这实在要算个非常喜事!”(《儿女英雄传》第39回)

(i)芸娘无奈,随婆归家,靳氏把他高吊苦打,然后叫媒婆领去发卖。(《跻春台·仙人掌》)

(j)那日无吃,进城去当绵絮,闻镇远处斩,心过去不得,买几个包子与他饯行。(《跻春台·义虎祠》)

例(f)连动式“悄悄进来替他禀问”中,介宾短语“替他”充当第二个连动项的状语成分,此时人称代词“他”位于第一个动词之后、第二个动词之前,处于核心位置。例(g)连动式“为他沐浴更衣”中,介宾短语“为他”充当连动式的状语成分,此时人称代词“他”位于第一个动词之前,处于边缘位置。另外几个例句中,人称代词既有出现在边缘位置的,也有出现在核心位置的。这与汉语状语位置的灵活性有关,汉语介宾短语充当状语成分时,既可以出现在句首或句尾,也可以出现在句中,而英语中介宾短语充当状语成分时,通常出现在句首或句尾的边缘位置。

(2)时态标志

在时态标志方面,明清汉语连动式中的时态标志既可以出现在连动式中第一个动词前,也可以出现在中间位置,对此前文已有论述,因此不再赘述。

(3)语气标志

在语气标志方面,汉语的语气表达方式丰富多样,在明清汉语连动式中,如果只有一个语气标志,它既可以出现在边缘位置,也可以出现在中间位置。

徐晶凝(2000)指出,在汉语中,语气在语音层、词汇层和语法层都可以得到体现,汉语的语气表达方式主要有六种,即语调、语气助词、叹词、语气副词、句法格式、同义选择。汉语中,用句法格式表达语气主要有动词重叠、异位、追加、固定句子格式等句法形式。

如果从语气副词、语气词和动词重叠这三个方面来看明清汉语连动式中语气标志的位置问题,我们就可以发现,明清汉语连动式中语气词和语气副词通常处于边缘位置,但动词重叠表语气则位于连动式的核心位置。语气词一般位于连动式末尾,语气副词一般位于连动式前部,如:

(a)西门庆道:“既如此,你快拿个灯笼接去罢。”(《金瓶梅词话》第34回)

(b)知县喝道:“你既娶下娼妇,如何又问他要饭吃?尤说不通。”(《金瓶梅词话》第92回)

(c)刘婆子看了,说:“哥儿着了些惊气入肚,又路上撞见五道将军。不打紧,烧些纸儿退送退送,就好了。”(《金瓶梅词话》第48回)

例(a)中,语气词“罢”位于句尾边缘位置。例(b)中,疑问语气副词“如何”位于小句边缘位置。例(c)中,动词重叠式“退送退送”则位于连动式的核心位置。

英语以动词为中心进行语气表达,英语的语气表达与时体等语法范畴结合紧密,而汉语的语气与动词时体的关系不大。从汉语语气表达方式和语气系统来看,汉语的语气表达并不以动词为中心,汉语的语气不通过动词变形来表示。汉语的语气属于整个小句,与动词的时体关联不大,语气标志不一定出现在边缘位置。明清汉语连动式也不例外。

(4)否定标志

在否定标志方面,明清汉语连动式的个性特征非常明显。明清汉语连动式的否定标志不一定出现在边缘位置,它既可以出现在连动式中第一个动词前,也可以出现在中间位置,且两种情况都很普遍,如:

(a)奴才正告诉他这个梦,只听得外面好像人马喧阗的声儿,又像鼓乐吹打的声儿,只恨那时胆子小,不曾出去看看。(《儿女英雄传》第20回)

(b)王婆只推不看见,只顾在茶局子内搧火,不出来问茶。(《金瓶梅词话》第2回)

(c)今生尤不回头看,来生定要受熬煎。(《跻春台·阴阳帽》)

(d)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说:“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没与他。”(《金瓶梅词话》第85回)

(e)又兼之舅娘得重病,民因此久住未回程。(《跻春台·螺旋诗》)

(f)反至到省,那夜歇在栈房,次早起来不见红衣,解差大骇,四处寻找,满店清问,行李俱在,惟有红衣失去。(《跻春台·审烟枪》)

上述例句中,前面三个例句中连动式的否定标志都出现在边缘位置,后面三个例句中连动式的否定标志并没有出现在边缘位置,而是出现在中间位置。

至于否定的句法位置这一特性,是Haspelmath基于将否定作为小句的判定标准而提出的,但通过前文中的分析,我们知道,这一标准并不适用于明清汉语连动式。因而否定词在汉语连动式中并不一定处于边缘位置,是相应的句法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