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老宅之前,克旺仿佛置身于梦境。从18岁离开磻溪算起,他已经离开磻溪整整41年了。41年的时光,早已将一个稚气少年变成了一个稳重中年,而老宅似乎还是原先的老宅,但又似乎已不是原先的老宅。是啊,少了人间烟火,多出的灰尘,便沉默和衰败了老宅。

磻溪,是克旺童年的一支欢快的歌。那时的磻溪就是一个欢乐王国,洱海是游乐场,村庄是游乐场,田野也是游乐场,到处都是童话,到处都是欢乐,仿佛只要有时光来到克旺的手上,他就有办法让它变成一首欢乐的歌。整日游荡在磻溪,早已让磻溪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长成了克旺的掌纹。他熟悉它们,就像它们熟悉他。它们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是克旺童年的生活版图。

后来,克旺长成为少年,童年那些欢乐就变浅了,浅得像洱海岸边的水,一眼就见底了,变得浅薄和无趣了。有些更为秘密的欢乐和忧伤已经来到了他的心里,仿佛远方的呼唤。这些情愫,有些是生活中自己的感受,有些是从书本里得来的。书,一定是这世界上一个神奇的存在,少年克旺只要拿起它,就会欢喜,就会激动。翻开它,就会闻到一种味道,和花香一样诱人。每一本书都是一块新的拼图,渐渐拼凑出一个和磻溪完全区别开来的版图。少年克旺知道,它的名字叫作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每增加一分精彩,磻溪就会暗淡一分色彩,等外面的世界在少年克旺的心中燃成了一团火,磻溪就已经小成了一口井。也就是这个时候,少年克旺拿起了笔,开始眺望远方,他写下少年的忧伤:磻溪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还是手中的掌纹,熟悉且亲切,可为何它们不能再唱出童年时的欢歌?还有自己滚烫的青春,是否就要搁浅在这小小的磻溪里,像爷爷和奶奶的一辈子,只和一个地方有关?磻溪我该拿什么来爱你?这些单纯的诗歌,落在纸上,向左是忧伤,向右还是忧伤。一行行的忧伤,拼凑出了克旺少年时模模糊糊的梦想。

少年克旺喜欢骑单车,单车带来的加速度会赋予他非同凡响的体验。晴天雨天都无所谓,但一定要穿白衬衣,一定要迎着风,这样,当下关风起来,衬衫就会猎猎作响,放开车龙头,张开双臂,高声欢呼,克旺就会化身为磻溪上空一只白色的鸟。当磻溪方圆二三十公里,凡是有路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车辙印时,少年克旺立志,一定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18岁那年,克旺光荣参军,一身戎装,奔赴他乡,也奔赴远方的星辰大海。从此时间流淌成奔腾的大海,裹挟着克旺复员、参工、结婚、生子,等到孙子喊出一声爷爷,克旺两眼一热,忙不迭地答应一声,才觉这一路已经离家很远很远。也曾回磻溪走亲访友,但回去也似乎只是为了更好地离开,只是为了安顿那不安的牵挂。亲戚朋友的相聚,欢喜又热闹,但克旺知道,这温暖其实不是自己真实生活的状态。说到底,他的家已经安了别处,故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成了一种象征,港湾或者怀抱,可以短暂停留,却再也回不去了。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回磻溪却渐渐地成为克旺生活的一个主题。走亲访友也好,安抚心中牵挂也罢,回去已经不再是为了更好地出发。回去就是回去,回去就是回家!哪怕只是在磻溪走一走,哪怕只是在老宅的院子里坐一坐。

岁月的柔光里,克旺和他的老宅都在变老。克旺知道,岁月带走了一些东西,也会让一些东西重新回到心里。那是对家最初的记忆,它会被时间擦得模糊,但永远不会消失。无论我们走多远,迟早有一天会发现,兜兜转转,我们还是会要回到这里。原来,它的样子早已铭刻在心中,只等着有一天把我们重新召唤:回家,一定要回家。我们总想抵达得更远,更远似乎才能给人生以意义,然而,我们忘记了,无论走多远,只有回家,才是本次旅行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