磻溪生活美学
文 杨文媛
年过三十,被困在一个叫作“妈妈”的称呼里,心怀山海,却囿于生活和爱。也许暂别了远方,但绝没有告别对诗的向往。生活可以没有远方,总不能没有诗意。故而听闻大理市作协前往磻溪采风的消息,便心向往之。
对于磻溪我并不陌生,我如过客一般,草草而过,如浮光掠影,甚至未曾留下一张游客照。对于社交网络里关于S弯晨光破晓、朝霞日出的视频场景更是寤寐求之:天边出现紫粉色的霞光,隔不一会,光芒渐强,渐渐露出一点半圆红影,渐现渐大,直到一轮红日从天际线升起,片刻间,金色光晕唤醒辽阔的天空和洱海,摄人心魄,复刻了“日出江花红胜火”的壮美与古意。但说熟悉,我也未曾沉浸其中,细细端详,未走街串巷、访古问今,只知就在大理的正中央,坐落着一座古村落——磻溪。
她安静又张扬,深沉内敛却饱含着新锐的自我,古村里有古井、古庙、古树、古街、古巷,也成就了网红S弯打卡点。与有荣焉,村里的老人们带我们一一踏足,他们是古巷、古道的老熟人了,磻溪看着他们变老,他们亦看老了磻溪。
磻溪是大理坝子的中轴线,其本主庙内的“隔岸分水奇石”正好就处于下关到上关的中间点,曾有诗曰:“玉洱银苍百二美,毓秀磻溪画中央。”这里的“百二”就指把大理的坝子平均分成两半。分水石一米多高,清癯、沧桑,石头上的文字倒是大气隽永,若没有百二河山的特殊意义,大抵无人想到这是一块特殊的石头。但它听了千百年洱海的潮起潮落,经历过几万次洱海的朝升夕落,细数过身旁大青树的每一片落叶,目睹过村落里的炊烟袅袅和人间悲欢。我想,这大抵也是磻溪这片土地大隐于市、大巧若拙的生活美学缩影吧。
往细处看,“分水石”上写“相传观音大士负来此石欲架磻溪至海东之大桥”。听老人们说,相传从前村中来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看着当地百姓到洱海东岸去赶集、走亲访友或割山茅草运回洱海西岸当圈肥,都得通过船只运送,磻溪村盖房子的石头又由海东用船运到海西,每年秋冬季节,洱海风高浪急,船沉人亡的事故时有发生。老奶奶看在眼里,决定“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与一切众生苦”,在磻溪造一条海西到海东的桥,解决当地百姓疾苦。一天晚上,她现化身,救大难,大发仙功,村子中间的一块石头一点一点慢慢地长大向洱海岸边方向延伸开去,忽然,村子里的公鸡一声声高亢啼叫,“公鸡报晓”,洱海东岸的天空出现“鱼肚白”,天渐渐亮了,观音菩萨不能再施法,那块石头也停止了生长,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就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分水石的西面便是磻溪的本主庙。在白族村落,本主庙一定是绕不开的。白族人的一生都离不开本主,不论是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的大事,还是衣食住行、生产生活中的小事,都要去本主庙祈求保佑。本主信仰是大理白族独特的一种村落性的民俗文化,是白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看那分水石旁本主庙被熏黑的香火台已足见香火鼎盛。或逢年头岁尾,或择初一十五,村民们扶老携幼,端上供品、带上黄表檀香走进庙堂,焚香朝拜,祈求平安。恰巧遇见一位村民,端着供品在本主庙供奉敬香。供品里那色彩鲜艳的干榔片尤其吸人眼球。干榔片我在外地从未见过,一直以为是白族特有的祭祀用品,有三种颜色,红的、绿的、黄的,上供的时候白族奶奶通常会说,“红干榔、绿干榔,吃哦保平安”。这个时候孩子们最是高兴,平时吃那种香喷喷的东西,大人都会唠叨“少吃点,上火喉咙痛”,吃干榔片的时候,大人则会笑眯眯地说“吃了就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啊”。
此刻我脑海里,已经能想象,每日清晨,从朝霞落到灰色瓦片上的那一刻起,庙里香烟袅袅,诵经声、木鱼声、音乐声纷纷入耳。村里的奶奶们拿上糖果、猪头、公鸡、干榔片、酒水,举过头顶身体前倾拜三次,而后双膝下跪双手合十,祈福、祈愿。
离开本主庙,行走在纵横交错的古巷、古道,我已些许迷离。一则我是路痴,不善记路。二则是沉浸于古井、古建筑的历史风霜里。老屋老舍的石墙上爬满藤蔓,陈旧的窗棂隐藏在青石板路与花木深处。在漫长的岁月中,那些古井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磻溪村民,每一口老井,都记载和印证了历史的沧桑,闪耀着文明的光芒。当岁月走过沧海桑田的蜿蜒曲折,村落的风雨与悲欢融进了青灰色的砖瓦与年迈的裂痕中,哪怕被岁月摧残到斑驳,重新粉饰多次,那传递到心里厚重的历史感却依然深刻。
在磻溪,一草一木皆有生活趣味。生活一半柴米油盐,一半星辰大海。这边是镌刻着村落骨血的古街、古屋、古井,那边是风景独好的洱海沿岸。绕过本主庙、隔岸寺,穿过古街、古巷,历史的回声余音绕耳。带着历史的些许深沉,不知不觉走到了洱海边。一梦醒来,恍如隔世。
春困秋乏,午后的秋日,秋老虎中总透着些许慵懒。洱海边阳光热烈,云朵却慵懒闲卧;蝉鸣不停,树影却低头瞌睡;人声鼎沸,各有乐趣。吸引住我的,是那一处开在庭阁斜角的紫三角。正是八月秋时,紫三角开得正盛,一簇簇是端庄大气的好模样。一朵挨着一朵,你贴着我,我靠着你,把无人问津的角落点缀得明媚动人。
紫三角下的水阁凉亭,又称“子母亭”,从远处观看还真是那种子母相抱的建筑风格。此亭有110多年的历史,在“水阁凉亭”左右两侧的梁柱上,有联写道:“平分百二如诗如画,气象万千可心可意。”凉亭飞檐翘角,清幽雅致,畔临洱海最宽阔处,自是一处奇景。凉亭下,是三五成堆的村民,有的跷着二郎腿、有的吸着烟筒,闲聊家常、谈古论今,真是“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信步亭边,遥望山水,静静感受世事变迁。光阴似雾,岁月如烟,红柱青瓦上斑驳的印记似乎诉说着曾经渔民出海打鱼寒来暑往,朝朝暮暮。
走过水阁凉亭,沿海边漫步。现在,这里是烟火人间。人来,车往。路边的奶奶驼着背,悠闲的老人轻轻地摇着手里的蒲扇与朋友开怀大笑,恋爱的小情侣让吹过的风都是甜的。风起,风散,临海的咖啡厅里,吉他、猫咪,咖啡冒着香气,留声机里播放的音乐回荡于耳边,从微微的风中,飘入洱海。
虽临近白露,但热气依旧,风光再好,总也有疲乏之时。幸而不远处就是珠联阁。风本来还带着夏日的暑气,躲进珠联阁阁楼里,静静感受一番,又略略清凉下来。从阁楼外的碑文上得知,珠联阁是保存较为完好的清代光绪年间的临水阁,距今已有110多年的历史,其设计及建筑出自亭阁大师韩珠之手。“珠联阁”是与大理洱海四大名阁齐名的古阁之一,是目前海西岸在洱海中唯一的一颗璀璨明珠。其大理石匾额上题书“珠联阁”三个字,一直沿用至今,是当时身为太和县令的刘安科所书。
踩着狭窄而低矮的木楼梯爬上阁楼二层,从木窗望去,缕缕云霞在纯澈的天空中随风舒展,偶有几只没有束缚的飞鸟掠过,还有飘过天际的海风,那种悠然而肃穆的画卷总能深深抚平我心。
我喜欢磻溪的云。如同遇到的那位画家一样。在珠联阁的一楼,一位画家正用情绘画,阁楼内部已挂满了作品,几乎都与这里的云有关。他胸中翻锦绣,笔下走龙蛇,画出了“白云升远轴,摇曳入晴空”“遥波蹙红鳞,翠霭开金盘”,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雄浑气势,也有“半江锦瑟半江红”的柔媚。他从成都来,不知将到哪去。他走遍大江南北,行到此处,被这里的云吸引,便停留下来。他欲把磻溪的云画尽,即使天光云影瞬息万变,哪怕人来车往、熙熙攘攘,丝毫不影响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想,他是在漫天的云里看到了自己,如果过客是明媚的阳光,那他便是随风流浪的云朵,以自己的形态去和每一个自己相遇,和每一份情绪和解,方知人生漫漫,岁月浓稠,生活百味。
此刻,白云已悄悄地跑到他那晕蓝的画布上,他亦唤起无限的遐想。画家浅浅地笑了。
蒋勋先生说:“所有生活的美学旨在抵抗一个字——忙”。在磻溪,我深深体会到了不疾不徐,不矜不盈的生活美学。荣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离开磻溪时,日头快落了。耀眼的阳光慢慢隐去了它的光辉,晚霞在海面渐次铺展。在一天之中,我更偏爱这时刻,我晓得元气满满的朝霞更有人爱,宁静深邃的夜晚愈有人沉迷。唯有这半明半暗的傍晚时分,鸟寂寂风寥寥的时刻,似乎过于颓伤沉。眼看那最后一抹阳光慢慢消逝,即使灿烂与耀眼不在,那一刻也能感觉到充分的天地浩瀚。我闭上双眼,让海风撩拨我的发,秋天的海风轻柔细腻,带着清润潮湿的气息,山间的雅,海水的清,在睁眼闭眼时一一浮现。我深深感到了生活的松弛感,而生活的琐碎,已经交给磻溪的美去一一疗愈,一一抚散。
我想,次日早晨,晨曦依旧驾着薄雾而来,燃烧般的太阳红漫天流淌,本主庙内依旧香火鼎盛,梵音不绝,水阁凉亭的村民依旧悠然自得,珠联阁的画家依旧静看云卷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