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石
磻溪,我一直以为是一条溪,当然这样认为也没有错。磻溪分南北两村,南磻溪村有锦溪穿过,而北磻溪则有另一条同样是十八溪之一的茫涌溪穿过。磻,巨石也,这块巨石就是亘古时期发洪水时,由锦溪和茫涌溪将其送来。倾天而来的洪涛把磻从直通云霄的苍山上送来,磻快要到洱海时,不动了。人以为是天意,于是以磻为名,叫磻溪村。
石对大理人影响至深。特别是幼时读外国名著时,读到“大理石”时一头雾水,难道那些个艺术家、建筑家都到过大理买过石头?总之,大理还没有多少名气时,大理石就闻名于世。欧洲的大理石开发早,特别是意大利不仅开发早产量也非常高,为什么还要偏偏把这种结晶的石灰石冠以“大理石”呢?后来知道,因为大理的“大理石”剖面可以形成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画。一句话,天下的“大理石”颜质俱佳,名冠天下,因而冠名“大理石”。那么天下的“大理石”为什么只有大理的能“形成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画”呢?
一位偶然到过苍洱的凤凰姑娘,被苍洱风光的美惊住了,回到天宫后把所见所闻,讲给在王母身边专门织五彩云锦的仙女——玉女听。
玉女对苍山十九峰和十八溪景色非常向往,请求王母答应她下凡一观,得到允许之后,玉女携凤凰一起来到苍山洱海间,并在苍山上的中和峰上住了下来,想饱览苍山洱海美景。
几天后,玉女和凤凰在隐仙溪边刚沐浴完,说笑着往回走时,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年轻人倒在路边,玉女和凤凰一边掐人中一边呼唤,年轻人终于醒了过来。原来年轻人叫白郎,父母双亡,哥哥在嫂子的教唆下把他赶出家门,他只好到山上采石,因又饥又饿昏倒在路边。
玉女听了白郎的遭遇,非常同情他,渐渐地对白郎产生了感情。成亲之后,玉女和白郎一起在应乐峰上开采青石贩卖,奇怪的是玉女采出的石头都变成了绿玉和白玉,里面还有各种绮丽的花纹。玉女告诉白郎,让乡亲们都过来采,在玉女的帮助下,大家的日子越来越富足。
到了玉女返回天宫时,白郎依依不舍,紧紧拽住玉女的五彩玉带不放,玉女终于还是离开了,白郎手中的五彩玉带一瞬间幻化成了一条长长的五彩云。自从那天过后,玉女当年挖过的青石都变成了水墨色的五彩石,人们为了纪念玉女,便叫它“玉女石”,后来人们叫它大理石。
除了闻名于世的“大理石”外,大理还有很多普通石。这些普通石对苍洱大地上的百姓大众影响巨大,大理古城,以及苍洱大地上的寻常百姓家的墙壁门洞,乃至街道巷陌的地砖,无不有这些普通石的影子!甚至于除去石杵石臼和石磨外,我见过的还有石碾、石轮、石盆、石凳、石灯、石碗,以及石墙、 石瓦、石门、石柱、石井、石梁……前几天,我在凤阳邑一个旧宅里就看见一根石梁,石梁就横在堂屋外的两根粗壮的柱子之间。这个旧宅是我们同游的小李家的古屋,现在租给贵州一位七十八岁的老奶奶做各种彩陶,各种手捏的彩陶歪歪斜斜满院满阳台都是,令人爱不释手——说实话,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石梁。
但是,以石,以巨石名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应邀来的磻溪村也是头次听说,我的导航也是磕磕碰碰,终于标志在大丽路的一个小而窄的岔口。我于是沿着旁边是一条溪流的逼窄的路径而下,那一刻我不知道这条溪流就是十八溪中的锦溪。苍山下面的溪流太多,有名字的无名字的太多,有名的和无名的太多。瞧去非常普通的一条溪,但是一听名字就能吓人一大跳:如清碧溪,万花溪。让人不得不肃然起敬。苍山也一样,譬如马龙峰、圣应峰,如同面对高僧大德,不寒而栗。这次是锦溪。我不说锦溪,当时我叫它一条河。执意要把我的车停到村里停车场的支书兼村主任张桢,他觉得我来他们村采风再出停车费,破费了,“哪能有这种事!”要陪我“去把车开过来”。我跟村主任说我从一条河下来,来到村口,有一个停车的地方,我就停下了。杨主任一听我说还没有付费,走、走、走,他说我跟你过去把车开过来。他说,你说的那条河,叫锦溪。我觉得我有点冒失,我怯怯地问,你说的锦溪,是不是十八溪中的一条?杨主任说,是其中一条。
我就这样误打误撞了锦溪,已经是初秋,花不团锦不簇,雪花似的芦花在高阳下把车窗照亮。这就是锦溪给我的第一印象。只可一车过的路便埋在雪白的芦花间,透过芦花间的罅隙,我看到了一块块的烟地,四尺多高的烟株布满了田畴,间或也有玉米,玉米已经扬花。后来杨主任在会上介绍村里的情况时,用语沉重,他说,为了保护苍山,苍山禁牧,靠山吃山吃不成了!为了保护洱海,洱海禁渔,靠海吃海吃不成了!S弯现在成了网红打卡地,我们就只有靠S弯,现在每天游客最少一万多,最多五六万。
我始终没有问磻溪的烟地,只靠几亩越来越少的烟地解决村里的生计,也不现实。后来在杨家巷一户杨姓村民的家里,我看见他们正在一堆一堆地扎烟叶,便走进去和他们闲聊,问问他们今年烤烟的收成,男主人说今年雨水多,烟叶质量很受影响,虽然烟叶肥大但是品质上不去,收入不太好,仅能勉强维持生活,女主人说好在家里娃娃都有工作,他们负担不大,而且家里种惯了烟叶就算利润不高明年还是要种。
这让我想起我久已没有回去的老家,那里也种烤烟,而且面积很大,整个县的坡坡卯卯都是烤烟,但绝少因雨水过多而收成不好的,大部分时候是因为雨水少而影响了品质。浇烟水成了家乡每年最苦累的活计,一家人往往就为几亩烟地一整天一整天的奔忙。起早贪黑就为一挑又一挑烟水,附近的沟塘挑完了总要到更远的沟塘去。我的老家是祥云县石壁村一队,后来叫社,再后来叫组。我记事的时候就叫队,生产队,我们在第一生产队,一队。一队有专门的两进的超大烤烟房,烤烟房大概很危险,独居在离村子距离两百来米的老架海的东边。一进烤烟房大门左边,就有很大一间值班室,值班室很黑,有几张床,再往里走,右边是烤房,有掏火槽,人站在下面,用一个一米多长的铁铲,将煤炭一铲一铲往里送。有时也送进去一包带壳的苞谷,这里才进去,那里就滋地烧开了,三五分钟一过,赶紧把铁铲往外抽,只见一团豁豁的火苗还在铲子上燃烧,这时再往灶灰里一插,再抽出时就是黑中带黄的香喷喷的苞谷棒子,值夜班的队员才有资格分享。那时我六七岁,不知道烤烟是生产队的经济支柱,也不知道烤烟是农村的经济支柱。我们只觉得是一场狂欢,社员们抬轿子一样把烤好的烟叶抬到祖祠北厢房二楼,准备分级交售。我们则屁颠屁颠跟在抬烟杆的后面,总有金灿灿的一叶或数叶,经风吹,或经不住颠簸飘然而下,那简直就是我们的福星。我们会把这些一叶叶的烟压在石磨下,像叔伯那样用刀切成丝。但我们切出的丝永远也不是丝,而是一些又一些宽的斜片。长久以来,我们只关心这些宽的斜片!却不知道它是生产队的经济支柱、村里的经济支柱。
田地分到各家各户后,烟地也分到各家各户。烤烟不再是生产队的经济支柱,却成了各家各户的经济支柱,盖房子,娶媳妇,嫁姑娘,生老病死,都离不开烤烟。那时我上高中,我上高中的生活费和学杂费,有一部分就来自烤烟。我们那个地方除了水稻和苞谷外就是烤烟。水稻和苞谷管肚子,剩下来的一切经济活动:盖房子,娶媳妇,嫁姑娘,生老病死,走亲戚,娃娃读书,靠烤烟,也只有靠烤烟。烤烟给我的印象太深!磻溪不一样,磻溪地不是太多,靠烤烟来支撑一个家庭会有困难,但是杨家巷的村民的话让我想到很多,更没想到的是四十多年后再见到烤烟时,它在磻溪村也一样年深日久、枝繁叶茂,也一样苦苦维持着他们的生活。
磻溪只能靠洱海,只能靠苍山,或者说,磻溪靠洱海,靠苍山比靠烤烟更靠谱,更有前景。磻溪仍然可以靠洱海吃海,靠苍山吃山,但不是以前的靠法,要有新的靠法。比如靠“S弯”、靠磻溪的珠联阁和水阁凉亭,还有靠磻溪的石头。是的,靠磻溪的石头,磻溪的巨石可以立村,磻溪石太神奇,可以推陈出新的历史!但这个新,是从旧里面长出来的。
有一天傍晚,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海面上更是狂风怒吼、波浪滔天,雨一直下了三天三夜,当人们从睡梦中醒来,人们发现大雨后的清晨更加瑰丽,都不约而同走出家门,来到不远处的海边。这时太阳出来了,把整个湛蓝的海面照得更加澄澈。一个渔民惊喜地从海中划船过来,见到海边的人群,高声叫了起来:你们快过来!那边有一个大石盆,就在那边!你们快过来瞧!
果然在不远的岸边,停靠着一个长6米、宽2米、高0.25米的大石盆。杨桐老师带着我们来到本祖庙后面,那里有一个正方形的屋基,基石还在,但房屋荡然无存。杨桐老师拾级而上,站在应该是屋子的门口的大树下指着石基里面的一块空地说:“看,这里就是大石盆曾经在的地方!”又指着石基画了一个圈,“你们看这里!这个地方原来叫隔岸寺”。我望着隆起却空空如也的院子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村里人就把这个大石盆放在这个地方!”杨桐老师的眼珠子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让你不得不承认,这个大石盆真的就在空地上,而且就在这个叫作隔岸寺的院子里!杨桐老师并不大的眼珠子继续放射出源源不断的光芒:“大石盆里有一座石山,石山上有棵小榕树。这棵小榕树弯弯曲曲就像一条龙趴在石山上。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可小时候我们天天围着它转,可以说我们是在它身边一点点长大的,可是这棵榕树却不长,天天那么大。我们长高了,都到外面读书了,可它还是和刚来时一样,就是有碗口那么粗。”年逾古稀的杨桐老师穿着黑色的中山装,显得很严肃,身子骨清瘦却异常精神,清癯的脸上态度和蔼,他边说边还用手比画了一下。杨桐老师在磻溪小学教书多年后,又被选拔到下关七小,后来在大理市教育局退休。 “而且,”杨桐老师继续讲述到,“大石盆里的水永远只有五厘米,长年累月如此。”“不管天多旱,也不管连续几天下雨,你一去看,就是五厘米。永远不会减少,也永远不会增多。”一位村中见过世面的老人说,这是上苍赐予磻溪人民的神器。号召全村青壮年把这个“神器”抬到隔岸寺去!从此“大石盆神器”就一直放在隔岸寺的大院里。“一放就是几百年。”杨桐老师说。附近村民一听有这么一个从洱海上漂来的“大石盆”,都纷纷争相观赏,并赞不绝口。有的年轻人不信那么神奇,等天旱或者连续几天下大雨过后,再亲自过来验证,只见大石盆还是那个大石盆,石山上那棵小榕树仍然像一条青龙盘旋而上,尽管大旱盆里的水却不干,数日连下大雨其中的水却不涨,更不会溢出。石山从不长杂草,却生长着厚厚的青苔,石山上有的地方还开出银白色的石花。杨桐老师说到这里,目光更加炯炯有神地注视着院中的某个地方,仿佛那里的石山上正在盛开着银白色的石花。杨桐老师说:“我不止一次见过这种石花!”杨桐老师说:“从来没有人浇水,但常年不干不枯,石山上从来不生杂草不长虫害,还铺满了青苔,有的部位还开出了银白色的石花,总有一种神奇气息在寺庙中弥漫着,这无疑吸引了村里的孩子们,他们不管跑多远都愿意到寺里玩,老人们说是被大石盆的灵性吸引了。”杨桐老师强调道。
杨桐老师说:“无论春夏秋冬,村里的老人总喜欢在隔岸寺休闲,孩子们则在石盆周围追逐玩耍。这大石盆见证了磻溪村千年的沧桑变化,看着一代又一代人长大,我也是其中的一代。可大石盆却没有丝毫变化,和初入隔岸寺几乎一模一样,化石一般。”我说:“大石盆不是化石,它是村里的日月,照耀着流逝的时间,可大石盆自己却从不流逝。”
其实我们最早见的奇石不是隔岸寺里的大石盆,尽管大石盆最终在扫四旧时被抬到一座河上做了桥梁——其实这个最终的归宿也不坏,能做渡人过河的桥,除非它还卧在寺里面休闲日月,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该是它合适的去处。
我们最早见的其实是本主庙前的分水石,本主庙里塑着大黑天神,大黑天神为磻溪村本主,在苍洱之间,大黑天神作为村里本主的有很多。这块奇石就坐落在本主庙前,本主庙旁边则是“财神殿”和“隔岸寺”,这块一米来高光润圆实的奇石据说是用来纪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大理一中原校长杨一非在讲述这块分水石时提到了观音菩萨,观音菩萨在大理乃至大理地区影响甚大,也是我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一个词。在观音菩萨前往往还要加上“救苦救难”的定语。能救苦救难的神有,但像观音菩萨专司救苦救难的我听说过的就他一人。母亲甚至在我少年离开家乡求学时,告诉我如果遇到不测和灾难就默念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后来在一次讲座上我还听说过云南民大的一个教授在讲述时突然岔出一个话题,他说他如果遇到不测和灾难就默念《心经》,不顺就会消解,他还说他常常失眠,但是只要他念上两遍不到三遍就能入睡。我于是在偶尔失眠时也听几遍《心经》,果真睡得很好。但是我记不清在我遇到不测和灾难时,有没有默念过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而且不顺就会消解。但苍洱间的观音菩萨的影响深入人心,法力也更加巨大,雕刻雕塑均有,很多地方都能见到。比如最常见的最独特的就是阿嵯耶观音,本地人叫它细腰观音。
阿嵯耶观音是南诏大理国王朝最为崇拜的菩萨,也是滇密阿吒力教的主尊菩萨,隆舜为了表示信仰虔诚,曾将年号改为“嵯耶”。阿嵯耶观音历尽磨难,普度众生,为民消灾,不但受到白族人的崇拜更被誉为“云南福星”。
在当地白族人中,还流传着另外一个关于阿嵯耶观音动人的传说。远古时期,大理地区是一片“荒远地”,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最不适宜人居”的地方,而且还被作恶多端的“罗刹”占据着。后来,从西方的“妙香国”来了一位老和尚,牵着一条小狗,找到罗刹说:“我从西方来,想在您这里讨块袈裟大的地面容身。”罗刹一想,袈裟能有多大?便随口答应了。只见老和尚将袈裟向空中一掷,刹那间袈裟向四周展开,把天地覆盖起来了。罗刹急了,吹起妖风,想卷走袈裟。只见老和尚身边的小狗腾空一跃,用四条腿镇住袈裟四角,无论多大的风吹都纹丝不动了。罗刹与老和尚斗法落败后想反悔,却被囚禁于点苍山下。在《南诏中兴画卷》的描绘中,老和尚又化身为巍山农户细奴罗的师傅,辅佐他统一六诏,建立南诏国,并在祭铜柱大典中现出阿嵯耶观音真身。由此,南诏国将其尊为“阿嵯耶”,也就是现在白族人家家虔诚信奉的“阿嵯耶观音”。
有一种说法是,罗刹就是大黑天神,本主庙前或立石或立龛,它们就是观音小狗的化身,立在本主庙前起到督察作用。
但是磻溪村前的分水石有着更独特的存在,它诠释了观音菩萨救苦救难的根本和使命。它是观音菩萨救苦救难的具体呈现,极有意味的是,它的使命始终没有完成,分水石是一个未完成的作品,而恰恰就在这个地方体现了救苦救难始终不渝的本质,始终没有完成,就成了始终正在完成!
早些年的磻溪村和大理坝子上的其他村落一样,交通极其不便,人们的生产生活却需要互通有无,海东有的产品要卖,只有船运,海西也一样,不论是从海西到海东,或从海东到海西,船运都极其困难。常年只能靠小木船,别无他途。船运平时还好,到了每年十冬腊月,狂风怒吼,浊浪排空,风急浪高,来往的小木船难以支撑,常常出事,一旦出事则是船翻人亡,给很多家庭带来不幸和灾难。
于是每到年首岁尾,村民总是来海边祈祷,祈求家人渡海平安无事。这天,村民正在海边烧着纸火、点燃几炷香,在桌案上摆放好煮熟了的一只公鸡和一个猪头,又陆续摆上酒、茶水等一些供品。正在祭拜龙王海神之际,来了一位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老奶奶,问祭祀的一位老人:你们这是在祭拜谁啊?老人说:“秋冬之时,风大浪高,不少年轻人葬身海底,白发人送黑发人。什么时候能够不划船也能到海东啊!”问明缘由,老奶奶口中念念有词,飘然而去。其实这位老奶奶就是普度众生、大慈大悲的观音老母。没过多久,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再度下凡,来到磻溪,已是夜深人静时,他站在村子正中央,大施法术,慢慢地,从地下生长出一块巨大的石头,这块石头越长越高、越长越宽,慢慢地它不往高处长了,而是向海边生长,像是要长成跨海大桥的样子。观音菩萨化作白发老奶了解百姓交通困难后,急于想解除百姓疾苦,匆忙间想施展法术修建一座从磻溪直抵海东的大桥。正在紧张施法时,突然一只雄鸡高亢地啼叫起来,洱海东岸的天空渐次露出“鱼肚白”。天就要亮了,观音菩萨不能继续施法,只能抱憾而去。那块巨石就此停止生长,伫立村头,直到现在。那块停止生长的石头,就立在本主庙前头,被村里人叫作分水石。
我抚摸着这块润亮泽披的分水石,但在我眼里,它已经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一座桥,是一座不再延伸的桥,但是它仍然有使命,它的使命仍然是直通彼岸,仍然想解除百姓出行难!只要它还在,它的使命就在。虽然它停止了生长,但是只要稍一走近它,就能感受到沉甸甸的呼唤!沉甸甸的责任!沉甸甸的使命!
若干年后,大地已发生沧海桑田般的变化:百姓出行已经不是问题,海东公路早已贯通,环海公路在修好的基础上不断拓宽,我几乎每隔一个星期都要驾车环海一周。运输极其便利,而且随着近年来洱海保护的不断深化,生态廊道已经从下关小关邑出发,通大理古城,抵喜洲沿途。生态廊道从磻溪村的珠联阁与水阁凉亭间一穿而过,生态廊道在重新焕发生机的苍洱间优雅地画了一个S,而成为网红打卡地S弯。直通彼岸已经实现,不断升级美化的交通,早已不是以通达为目的,而是成为休闲度假的走廊,成为贴近和打开妙香佛国的钥匙,成为人在画中游,车在水边走——出行已经变得越来越美。
立在我面前的这块并不大的分水石还有另一个身份:分水。平分风水,从小处说,磻溪距大理古城10公里,距喜洲古镇10公里;大处说,平分苍洱大地,即从大理市首府下关(龙尾关)到磻溪25公里,磻溪到上关(龙首关)也是25公里。
所以我说大理的景,在锦溪;大理的景,在锦溪一穿而过的磻溪。
锦溪是平分大理坝的中线。中,在中国文化里是一个意义丰富的词,地理上“四方”“上下”或“两端”距离同等,如在状元杨升庵题写的“百二河山”,把大理上关始下关终确定为一百余里后,锦溪入海口的磻溪村内即有“平分百二”的照壁,把大理平分为南北两域。磻溪人对这个事件的重视程度绝无仅有,他们祖先在村中一巨石上建“隔岸寺”即是证明。无论在“珠联阁”檐书“平分百二”之“平分”,还是在本祖庙前立“分水奇石”,都是为了强调“中”这一事件。
“中”在中国文化里太重要了,重要到可以进入文化典籍,四书中就有本叫《中庸》的书,《中庸》里的“中”讲的是做人做事要恰到好处。也就是说,他们祖先在村中一巨石上建“隔岸寺”,在“珠联阁”檐书匾“平分百二”,在本祖庙前立“分水奇石”,是“恰到好处”的。或者,要恰到好处。恰到好处,成了磻溪立村之根,做事之本!
“中”的重要性很快显现出来了,磻溪筹建了乡村最早的学堂,学堂于1903年建成,在苍洱大地上,仅在大理和喜洲后建此学堂,这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大理城历来是朝廷行政之地,喜洲镇商贸历来繁盛,被誉为大理的“小上海”,磻溪村陡然跃居乡村首,列乡镇第三,确实令人讶异!要知道苍山下村庄密集如云,富庶村庄不胜枚举,磻溪有这样的眼光令人叹服!
“中”之焦点于是落在磻溪学堂,落在磻溪学堂文昌宫。1903年,磻溪在文昌宫创设学堂,兴办学堂的直接效应是磻溪村人才辈出,输送县州省官府不计其数;兴办学堂的直接效应是磻溪村附近村落人才辈出,一个在磻溪学堂毕业的学生,立刻会被本村派来头戴红花的高头大马迎回,在村里放鞭炮以示庆贺,并以乡绅高居,村里大小要事一概参与定夺。一时崇尚读书的风气蔚然成风,当地方圆百里的青年趋之若鹜。各村尚学文明进取气象日新,公序良俗深入人心。
其实这条平分苍洱大地的中线,它并不是线,是锦溪,是无论冬夏都潺潺流淌的诗,是一种清澈见底的溪水的鲜活存在!想想吧,在一条发源于苍山4122米高处,它不是潺潺而下,而是像织满花纹的锦缎从高不可逾的、接近天空的地方席卷下来的情景吧!冷冽素洁的溪水和清澈见底的溪流,在那里日夜狂欢,溪边仿佛是人们的心一样鲜活澎湃着的花丛,在那里日夜地摇曳着、微笑着,以及溪边沉醉发痴的树荫,这些同样从天空席卷而下的花丛树荫仿佛是从天席卷而下的锦缎的流苏和璎珞!
这幅想象中的图画一次次在我的眼前闪过,不禁让我想到一个词:锦上添花!
当然,我没有看见这些花。尽管我成百次与锦溪擦肩而过,但是我只是景仰地、庄重地凝视过苍山十九峰,觉得它们太神奇了,从天而下!从天而降!就是这么个感受。在苍洱间我有一个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离天近,离俗世远,均源自这些巨擘,这些峰峦,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它们不是普通的山冈,它们是连接上天与大地的通道,是连接上天与大地的柱梁,是连接上天与大地的墙体。它们不是普通的山冈,它们是连接上天与大地的最为畅通的通道,是连接上天与大地的最为宽敞的柱梁,是连接上天与大地的乃至支撑天空的墙体!
而十八溪则是连接天地的通讯线,可视电话,无线电波!
所以有大黑天神的降临以及观音老母众多的传说一点也不奇怪,有妙香佛国的称誉似乎也是水到渠成。
在这块神奇的大地上如果没有大黑天神的降临以及观音老母众多的传说反而是奇怪的,如果妙香佛国只是一味在经书中传诵,不找到它的归宿,显然也是令人遗憾的!
如前所述,苍山每峰海拔都在3500米以上,最高的马龙峰达4122米,大半座峰峦直插云霄,终年云遮雾绕,把天地连为一体,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国。在我国历史上,有许多在传说中存在的国,正如遥远神秘的蓬莱山和昆仑仙境一样,妙香国也是一个遗世独立的神秘之地,它的存在却远比蓬莱山和昆仑仙境实在,那就是充满人间烟火。
这就是分水石的历史使命:“磻石镇中流,平分山河百二。” 村民乡绅在这块分水石的正东约100米处建了一块“大照壁”,用大理石书写“平分百二”,并把这几个大字砌筑在“大照壁”上。
从照壁石刻来看,与杨升庵有关,杨升庵名气很大,而且久居大理,与大理的田园山水打成一片,与大理的文人雅士打成一片,留下诸多墨宝,洱海公园的大门及团山顶均有他的题字“百二河山”。 明代武宗正德六年(1511年)杨升庵四川状元及第,居当时文学家、学者、明代三才子之首。即东阁大学士杨廷和之子杨慎,明嘉靖年间贬居云南,在去往保山途经大理时到磻溪村考查了这块分水石,并欣然题写“平分百二”几个字,概述了大理坝子“苍洱无双地,百二由此分” 以及磻溪村独特的地理位置。
石头从来就不是简单的存在,它作为一种文化,与人类文明和进步相伴随。人类从低级动物中解放出来恰恰是从石头开始的。著名艺术家罗丹说过:“艺术始发于自然。”原始人从石头上的自然纹理和图像中受到启示,并进行模仿,从而产生了原始文字和绘画,萌发了原始艺术。将石所具有的自然属性与人的道德品质加以比附,形成了“以石比德”的模式。我认为磻溪村的分水石已经进入了道德的层面,“中”,恰到好处,已经是一个“德”的存在。
磻溪村以巨石名村,以大石盆居奇,以分水石造桥和以分水石取中,将石之坚硬、天然、稳固、永久等诸多品性融入磻溪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品质中,以石造福,以石养人。石成了磻溪人日常生活和精神品质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元素。其实,“以石比德”在磻溪村已经潜移默化,已经成为磻溪村一路走下来的根脉,成为磻溪村人格化的象征。石头,历来就是人类文明的代表,比如燧石取火,而且石头最能滋养土木,“一个石头四两油”,最终衍生万物、滋养万物。从磻溪村对石的依恋敬重我们看清楚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数千年的人类发展史中,石头是文明的基础,是文化的载体和传播者,石头与人类文明始终相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作为磻溪村三奇石,一石一容,一石一品,一石一责任,一石一使命,以其独特不可取代性而成为磻溪村具有不可估量的文化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