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
一条苍龙,该下雨时不下雨,不该下雨时又大雨倾盆,这当然不行。玉帝听说后便召见了它,对它发出警告。苍龙下界后却依然我行我素,为了惩罚它的行为,玉帝把它打入人界,且永世不得翻身,让他好好看看人间疾苦!于是苍龙化为点苍山,头北尾南,头为龙首关,尾为龙尾关;肋骨化成苍山十九峰,肋间变成苍山十八溪。
所以苍山不仅雄伟威严,雄踞天地之间,它还是一座滋养万物、荫庇百姓的山。更重要的是它是一座赎罪的山。这样的山就充满神性。
这种神性与百姓日常却又密切相关,甚至成了苍洱间实实在在的地名:苍龙——苍山。这很有气势,也很有气魄!苍龙云里雾里,苍山也云里雾里,它们的形状和魂魄都是一样崎岖伟岸。潺潺十八溪由龙口出和涧口出都极有目的,都是为了滋养万物、哺育百姓。由龙而山,龙不再是呼风唤雨的存在,不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象征,它就横卧一隅,默默地吸纳天地之灵气,然后一边吐纳云蒸霞蔚,一边奔泻潺潺十八溪。龙首关和龙尾关也实实在在守在大理的北南大门,历经千百年风雨而依然。
我曾沿着苍山索道一路向上,想尽可能多地探索苍山的秘密,缆车下一棵又一棵的松树朝一边退,更高处的成千上万的松树又涌进你的眼帘,它们整齐的队列遍布整个山坡,无论是立于万丈悬崖还是隆起的高壑,它们的头颅纹丝不动,它们的目光望向一个方向,它们的头颅仍然那样锋锐,朝向向上的方向,抿着嘴拼着命向上、向上、向上!这时,一棵松树猛然窜入我的眼帘,它居然扎在一块突起的巨大岩石上,它的指头深深地抠进裂缝,然后再往里面抠掘、抠挖、抠死——它也获得了帮助,成千上万的苔藓草丛布满这些伤口般的裂缝,吮吸雨露后再一点点输液般点滴给树枝、树根——现在我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肌体,岩石苔藓草丛和树根,已经无法把它们从它那里分出来,它就像人的骨骼、皮肤、躯干和手脚一样,你怎么才能把它们分开?这样的生命是无比顽强的,这样的生命从此有了一颗令人震撼的灵魂!
同样是这一天,我们从山麓穿过三月街,而后上感通寺索道,然后乘缆车登顶,至洗马潭时,我们的身体还不及反应:皮凉鞋、大短裤、短袖T恤,可玉局峰顶却是天寒地冻,不少人立刻接过出租客递上来的波司登羽绒服,并且毫不犹豫就裹在身上。我从卫生间出来刚一洗手,立刻就觉得上了当,寒风和几乎结冻的水把手指冻得麻木。
风也不是我们见过的风,尽管下关风已经很出名,但与洗马潭或者说是玉局峰上的风还是大有不同,据说那是第四纪冰川来的风。陌生,从来没有感受过。冷森森的、原始的,仿佛是从上古第四纪冰川上呼吸聚集起来的,你既兴奋又不安!下关风又吹得你不走也得走,那第四纪冰川的风则把你刺得只怕走不快。除了猛烈外就是像针扎一样,刺得你直想赶快离开。直到我见到洗马潭——我倒不觉得这是洗马的地方。我不信忽必烈偷袭大理时在此洗过马。凭我有限的对马的了解,从苍山西坡排除万难登顶成功,但是偷袭大理八字还没有一撇,革命尚未成功,就马放南山优哉悠哉一番,不符合常理。那时的忽必烈正要快马加鞭,完成更大使命才是正理,哪有时间停留并马放南山。退一步说,即使忽必烈真的停留并马放南山,估计也不会把他汗水涟涟的坐骑立即牵引入潭,用冰寒的水又饮又洗。这样即使再强壮的宝马轻则生病重则暴亡。即使是普通的养马人也懂得这么一个道理:大热天给马饮用井水,也要在水里撒上些糠皮草梗,让凉的井水尽可能慢地进入马的胃囊,以防马受寒凉生病而亡。
洗马潭还有一个名叫黑龙潭。
这就对了,洗马潭的水是黑的,它仿佛和苍黑的岩石、青黑的雪松共同衬托云的白、雪的白。共同营造出一个迥异于人间的天堂。
黑的水面静如处子,但是水面上白云舒卷着、伸展着、丝丝缕缕着,没有固定的形态,一切都稍纵即逝,以各种常见的不常见的姿态擦拭着水面,我站了不到十分钟,这些奔着、跑着、闹着、笑着的白云不下百次地去擦拭洗马潭的水面,仿佛也是尽情地照见自己的千姿百态、千娇百媚和千载难逢。这样召唤来如此众多的过眼云烟,让人怀疑水潭里有龙,而且这条龙肯定和水一个颜色:黑。
有一年大理旱灾,三年不下雨,斜阳峰下大菠萝甸有个年轻人叫阿贵,听老人说苍山上有一潭清水,他决定把水引到山下,救村民于水火。
阿贵翻山越岭,走了几天几夜,翻过了斜阳峰、马耳峰、佛顶峰、圣应峰,越过了阳南溪、葶蓂溪、莫残溪、清碧溪,来到马龙峰顶。几天来的跋涉令阿贵十分倦怠,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不由自主地往四周一望,只见草木枯萎,溪流干涸。连喝的一捧水都没有寻到,哪里来的水潭?突然,有一团亮光从南边的树丛中射来,阿贵打眼一看,一面镜子似的忽闪忽闪亮着的地方,正是玉局峰。
阿贵一身疲惫一扫而空,迅速来到水潭前,水泛着油黑,像一池波光粼粼的黑珍珠。阿贵大喜过望:“我们村里人这回有救了!”说完举起锄头便要挖掘。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小伙子,挖不得!挖不得!”阿贵回头一瞧,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阿贵边回头边问:“老大爷,怎么挖不得?”白发老者来到阿贵面前:“这可是黑龙洗澡的地方,叫龙洗潭。谁挖谁就会变成石头!”阿贵说:“老大爷,我的父母已经饿死,如果不放水救人,还会有更多的人饿死。为了山下的百姓,我愿意变成一块石头!”
阿贵说完便又举起了锄头,很快一股清流欢唱着溢出潭口,往山下奔去。阿贵凝视着这股往远处奔驰的清流,满心欢喜地微笑着,但是他的微笑慢慢地凝固了。阿贵变成了潭边的一块石头。
我从小就非常喜欢这些传说,这哪里只是传说,它完完全全就是芸芸众生的一部生活史、一部奋斗史、一部心灵史!当种族受到威胁时,总有一些为民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英雄出现,这些英雄往往让百姓们顶礼膜拜,成为崇拜的对象!而这些崇拜的对象最终成为百姓们精神世界里的神灵!我发现苍洱大地上的不少神灵,绝大部分都是为百姓做过好事的平民,这些平民往往通过做一件或几件好事,一跃而成为神,成了众人崇拜的对象。这正是传说经久不衰的原因,因为这些对象、英雄、神,始终和百姓血肉相连!
其实一踏上洗马潭最令人震惊的是松树,这些第四纪冰川的主人——松树,与我所见过的松树迥然不同,与我所见过的雪松、雪杉也不同。这些满山遍岭的雪松和雪杉立即让你感到你不是活在21世纪,而是让你非常容易就回到一个陌生的世纪——第四纪冰川世纪,或者更早。这些司空见惯的云南松——在半山坡的悬崖绝壁间利剑一样锋芒的迟松和飞松,覆盖了山坡的每一点空隙,然后军团式排列整齐地向上、向上,锋锐的头颅尽可能快地刺向蓝天、杀向空无一物的境界。但是到了玉局峰顶的洗马潭,它们摇身一变成为雪松,或者雪杉,它们笔直的躯干立即屈曲成为向上托举的两只或数只旁逸而出的巨掌,指端一律向上,极力要托住什么的样子。那些手臂一条条地伸向游客,仿佛要倾诉什么——当然有值得倾诉的话题。这些从第四纪冰川走过来的老矮人,它们不再高高向上拒人千里,而是鞠着身子向你尽力地靠近,它们肯定有值得你停下来聆听的故事……的确像走进了矮人国,古老的盘旋的树干和古老地扭动着向四周延伸的枝条,无一不在向你靠近、再靠近!它们没有你高,或者仅仅有你高,但是你和它们却不一样,它们那么古老,那么有力,那么强劲,那么不可冒犯!那么,它们伸出的手极力要托住什么呢?低低的飞驰而过的忽而丝忽而缕的云,蓝晶晶的大团大团的仿佛什么时候就会泻落在你身上的天——那个再不是拒人千里的天,它仿佛比飞驰而过的云片还想和你亲近——无比地接近,直到又走了一程,又走了一程,我才发现,那些枝桠托着的是有一汪没一汪的雪。
当然了,岭上一洼一洼的雪与所见过的雪也是迥然不同——大概是有第四纪冰川的风在吹;有第四纪冰川的树在长——它不是在长高,它仿佛越长越矮、越长越古老,越长越沧桑、越长越盘旋,越长越屈曲,当然越长就越婀娜多姿,长出惊人的造型;有第四纪冰川的云——它就在你襟肘间迂回,或者一去不回——它用它并不锋芒的云刀、云片、云碴、云瓦轻削着你的头发和两颊,然后突然消遁,仿佛遁在了哪根松针的露珠上,还有可能遁隐成了满天细雨;有第四纪冰川的天——尽管天天都在仰望的天,高不可攀的天,此时那些水晶般的蓝就在你头顶,就在你襟旁,仿佛你一跳那些蓝晶体就会碎满一身……
总之,有了这些第四纪冰川诸多不同,雪,也就迥然不同!
苍山上的雪还有更大的不同。
苍山上的积雪之所以千年不化,缘于一场瘟疫。这场瘟疫来势汹汹,在苍洱间的大地上肆意横行,百姓“十人得病九人亡”。
危难时总有人从人群里挺身而出。白族兄妹俩为拯救百姓于水火,寻得观音学来法术,将瘟神全部撵到了苍山顶上,并让大雪将瘟神冻死。为了让瘟神永不复生,妹妹变作雪神,镇住苍山上的瘟神,于是苍山顶就有了千年不化的白雪,苍山也就有了一座神奇的峰峦,这座神奇的山峰于是也有了一个人间的名字:雪人峰。
苍山雪成了大理四景之一。雪也就不再是简单的雪,雪被赋予了更动人、更丰富的内涵。这些古老的化石般的传说,让我们再一次触摸到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祖先面对瘟疫疾病时的抗争和愿望,以及必胜的信心。雪人峰就是见证!它高高耸立着,每当人们抬头时就会看到那座雪峰,那不仅仅是雪峰,那是反征服的象征!那是苍洱百姓抵御灾难和毁灭的利剑!那是百姓战胜灾难坚不可摧的信心!苍山雪又是美的,它那独特的阴柔之美,在蓝天下尤其蓝莹莹,仿佛正在吐蕊的盛开的天蓝色的花瓣,灼灼绽裂着,但是在阳光照耀下,它更像凝固的白云,把一个又一个峰峦皱褶勾勒出来,就像把战神的衣袂毫不拖泥带水地勾勒出来,供人辨析景仰!
苍山除了养育万物、恩泽天下外,它还有惊心动魄的爱情,白族人对爱情的烂漫和坚贞因一部《五朵金花》而享誉世界,这部在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百部优秀电影评选中被列为第一的影片,之所以如此感动人们、如此让人们着迷,其实是有更深的地域基因、民族基因,甚至是民俗神话基因,正是有了如此深厚的基因,才能让人们一见钟情,一见倾心,见者才无不如此感动、如此着迷。比如影片中出现的蝴蝶泉,就比电影中的蝴蝶泉更烂漫,有着更加传奇的烂漫和承载,它成为苍洱大地上坚实的坚贞的爱情象征。
蝴蝶泉原名“无底潭”,离无底潭不远的村里住着一个白族姑娘雯姑,在云弄峰上住着一个青年霞郎,他们互相喜欢,并且相爱。
当地恶霸偶然见到雯姑长得如花似玉,心生恶念,想把雯姑占为己有,并派人强行抢走雯姑,霞郎知道后赶来救出雯姑,但不幸被人发现,两人一路逃亡,到了无底潭。霞郎和雯姑一看追兵越来越近,已无出逃可能,便一起跳进了无底潭,追兵包围了水潭,这时潭水中飞出一对彩蝶,扑扇着翅膀袅袅而起,像一道轻云。
从此,人们便称无底潭为“蝴蝶泉”。为了颂扬他们追求自由美好的爱情,把霞郎和雯姑殉情的那一天——农历四月十五定为蝴蝶会,就是白族的情人节。每年蝴蝶会这天,白族青年男女就到蝴蝶泉边对歌、跳舞,用歌声传达爱慕之情。
霞郎和雯姑就是大理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就是苍洱间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但它和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又有不同:那就是它们殉情的地方有一个亘古不变的水潭,叫蝴蝶泉,可供世人追忆凭吊;那就是这潭水盘虬的枝干上,有亘古不变的彩蝶,那些仿佛活化石般的蝴蝶扑扇着翅膀,袅袅而起,像一道又一道轻云,可以看见他们灵魂的舞蹈。有时结在长长的枝条上,倒映在潭中,若一道道绚烂多姿的彩虹,可以欣赏他们直到地老天荒的表演。它们时而翩翩起舞,时而静若处子,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们坚贞之美!烂漫之美!爱情之美!永恒之美!它们营造出了一个地理空间,营造出了一个无限延长的时间,营造出了人间一个美轮美奂的爱情确切的可以抵达的地址!更重要的是这些坚贞之美!烂漫之美!爱情之美!永恒之美!已注入青年们的灵魂,化成青年们永远的行动!你瞧,白族青年男女又一队队、一群群来到蝴蝶泉边,他们对歌、跳舞,他们是坚贞和烂漫爱情的参与者和传承者,他们既是古老的活化石,也是未来世界的缔造者!
在苍山玉局峰上,还有更坚贞的爱情!那是一场爱到海枯石烂的爱情,那是一场爱到2022年还远没有完结的爱情!这是一场更加浩大、空旷、苍茫的爱情,它把苍山和洱海的地理空间无限制地拓展了!这就是苍山玉局峰上的望夫云。
每当冬春之时,苍山的玉局峰上,常出现一朵亮如银,白似雪的云彩。它洁净而奇丽,端庄而轻盈,在深邃的蓝天映衬下异常醒目。
蓦地,这朵雪白轻盈的云朵由白逐渐变黑,越升越高,身姿愈拉愈长,横着向洱海东面探过去、探过去,仿佛极力要看到什么,看清什么。身姿拉成了一个窈窕的女人,身影还在拉长,直到披散头发漫天飞舞,黑色衣袂被狂风吹得如同一件丧衣在天空咆哮——有人叫它寡妇云,寡妇的丧衣继续蔓延直至遮住大半个天空,它不管不顾地俯视着茫茫海面,极力寻找着什么,最终汹涌的波涛下没有露出海底,它没有看见它的情夫——仿佛因极度的焦虑而呻吟着、抽泣着……海面上再次狂风怒吼、狂涛四起,一重又一重怒波狂涛,仿佛要砸碎这个旧世界!要把所有的海水全部掀开,全部掀开,一滴都不剩,直到完完全全看见海底的情人!
这朵传说中的云就叫望夫云,是南诏王女儿阿凤公主的化身,她与苍山上的一个年轻猎人相爱,因父王反对,苍山猎人被父王请来的罗荃法师打入海底变为石骡子,公主悲愤交加,死于苍山玉局峰。阿凤公主的精气便化为一朵白云,怒而生风,每年趁冬春狂风大作时,要把海水吹开和情人相见。
望夫云我常在海东的书房看到,在海东的随便哪个公园也能轻易见到。它是从玉局峰顶端横着向洱海的东面延伸,它那略显扁平的身体几乎与海面平行。这样才尽可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情人石骡子,由于它的情人被罗荃法师打成石骡子,石骡子位于海东罗荃半岛,那是罗荃法师修行的地方。我见过那个石骡子,枯水时也仅见露出一个尖顶,据说原来很大,因影响上岛船只,便将它削了一半。那望夫云要寻找的就是这个只有尖顶的石骡子。
不一定,有时是在海东的环海路上,有时是在木莲公园的跑道上,或者是秀柏山森林公园,猛一抬头,就看见这朵云。这朵云白花花的显得异常娇嫩,仿佛深宫里的公主——由此就更加牵肠挂肚了。总之,这朵云太揪心了,一看就移不开目光。再看,就更移不开了——它好像的确在寻找,不是一般的寻找,是火焦火燎的寻找,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寻找,那么一心一意,那么专注,它仿佛不是横着过来,而是脚蹬玉局峰,头探罗荃半岛,平展着整个身子来寻找的,仿佛这样就不会有半点遗漏!
这么巨大的舞台——苍山的布景,洱海的平台,太阳的灯盏,蓝天的穹顶,风的小号,浪的鼓笙,渔夫的调子——演出时间:开天辟地始,地老天荒终!不定期,一天,或者一季,一场或数场演出!无与伦比的空间,无出左右的时间,旷古未闻的表演!芸芸众生只是一场又一场匆匆来匆匆往的配角,只是一波又一波迎来送往的过客……只要空间在,表演就在!只要时间有,演出就在进行……
我不是观众,也不是演员。有时我就觉得是玉局峰上淡淡的一缕,或者狂涛上无比愤怒的一个水滴,或者是从黑云缝隙中透过来的一束微光,我好像也是这惊天动地里的一声叹息……